四月十一日下午五點。
奧地利,維也納,施韋夏國際機場。
搭載著華夏代表團的空客飛機,在跑道上平穩(wěn)滑行后,緩緩?fù)?吭诶葮颉?/p>
機艙內(nèi)響起一陣輕微的騷動。
劉清明睜開眼睛,伸了個懶腰,骨節(jié)發(fā)出一陣細微的聲響。
他扭頭看向窗外,這座在無數(shù)電影和畫冊里出現(xiàn)過的西方城市,此刻正安靜地呈現(xiàn)在眼前。
“你小子可真行?!?/p>
身旁的丁奇一臉的生無可戀,揉著自已布滿血絲的眼睛。
“一共十一個小時的航程,你睡了足足九個小時?!?/p>
劉清明解開安全帶,活動了一下脖子。
“倒時差?!?/p>
“我怎么一點睡意都沒有?”丁奇抱怨道,“興奮得睡不著?!?/p>
老子又不是第一次出國。
劉清明心里吐槽一句,嘴上卻沒說。
他前世為了搞貨源,去過的地方比這多得多,早就沒了新鮮感。
“各位,準備下機了,請整理好自已的著裝和行李?!?/p>
一個清脆的女聲在過道另一側(cè)響起。
是代表團的隨行翻譯,許凝。
劉清明起身,打開頭頂?shù)男欣钆摗?/p>
丁奇?zhèn)€子高大,很輕松地就取下了自已的行李箱,然后開始對著舷窗的倒影,緊張地整理自已的西裝和領(lǐng)帶。
“清明,快,幫我看看,領(lǐng)帶歪了沒有?衣服亂不亂?”
外事紀律的要求很高,尤其是在這種正式場合,個人的儀容儀表代表著國家形象。
一旦出了差錯,回去是要被批評的,甚至?xí)绊懙绞送厩俺獭?/p>
丁奇的緊張完全可以理解。
劉清明哭笑不得地幫他把領(lǐng)帶扶正,又拍了拍他肩膀上的褶皺。
“行了,很精神?!?/p>
他一轉(zhuǎn)頭,看到許凝正有些吃力地去夠自已的行李箱。
那個箱子被塞在最里面,她踮著腳,伸長了手臂,也只能夠到一點邊緣。
劉清明很自然地走上前。
“我來吧?!?/p>
他身高臂長,輕松地將箱子從里面拖了出來,穩(wěn)穩(wěn)地遞給許凝。
“謝謝。”許凝沖他禮貌地點點頭,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
“許翻譯,”劉清明順勢問道,“我們今天的安排,是不是以休整為主?”
這次出訪,行程安排自然由經(jīng)驗豐富的外交部負責,他們這些從其他部委抽調(diào)來的人,只需要聽從指揮。
但劉清明有自已的任務(wù),他需要提前掌握所有信息。
“應(yīng)該是這樣?!痹S凝回答,“具體流程要等到了駐地才知道。就是不確定,大使館那邊今晚會不會安排歡迎酒會。”
劉清明點點頭,表示了解。
他提起自已的箱子,跟隨著隊伍,開始向機艙門口移動。
廊橋外,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舉著牌子等候。
代表團的副團長,外交部歐洲司的鄭亞倫司長顯然認識對方,快步上前與來人握手寒暄。
簡單的接洽后,一行人被引導(dǎo)著,登上了早已等候在外的大巴車。
大巴車啟動,緩緩駛離機場。
丁奇像個第一次進城的孩子,幾乎是把臉貼在了車窗上,對著外面的一切都充滿了新奇。
“哇,快看,那是什么教堂?”
“這邊的天真藍啊?!?/p>
“他們的房子蓋得真漂亮。”
劉清明靠在椅背上,閉目養(yǎng)神,對窗外的景色毫無興趣。
就這種城建水平,再過十幾年,狗都不來。
在他看來,那些所謂的哥特式、巴洛克式建筑,無非就是一堆石頭加木頭堆砌起來的東西。
華夏玩了幾千年土木工程,什么奇觀造不出來?
等到搞不過了,就開始炒作什么環(huán)保、什么情懷、什么文化遺產(chǎn)。
真要環(huán)保,干脆別建房子,別穿衣服,回歸原始社會好了。
全是扯淡。
“劉處長,你好像來過奧地利?”
旁邊突然傳來許凝的聲音。
她不知什么時候,坐到了劉清明斜前方的空位上。
劉清明睜開眼。
“沒有。我對這個國家的全部印象,就只有那個落榜的美術(shù)生?!?/p>
許凝顯然沒聽懂這個后世著名的網(wǎng)梗,她有些疑惑。
“那你為什么……會表現(xiàn)得這么淡定?”
劉清明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其實內(nèi)心很激動,波濤洶涌,但不敢表現(xiàn)出來,怕被你笑話?!?/p>
許凝果然被逗笑了。
“騙人?!?/p>
“好吧,”劉清明換了個說法,“其實是這樣的。我愛人早就告訴我,國外的月亮不一定圓,老外的東西也就那樣。我本來還不信,現(xiàn)在親眼一看,發(fā)現(xiàn)好像真是這么回事,所以有點小小的失望。”
許凝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
“你結(jié)婚了?”
“嗯,結(jié)了好幾個月了?!眲⑶迕魈崞鹛K清璇,整個人都柔和下來,“如果不是因為年初的疫情耽誤了,現(xiàn)在我倆應(yīng)該正在某個好玩的地方度蜜月?!?/p>
許凝仔細打量著他。
“真看不出來,你這么年輕就結(jié)婚了。”
“不年輕了,我們談了兩年戀愛呢?!眲⑶迕髡f,“感情穩(wěn)定,自然就水到渠成了?!?/p>
“那你一定很愛她?!?/p>
“是的?!眲⑶迕魈谷怀姓J,“我現(xiàn)在就想著,能快點把這邊的工作完成,然后早點回到她的身邊。”
許凝沉默了一瞬,忽然說道:“我突然覺得,你愛人說得很有道理。”
“是吧?!眲⑶迕餍α?。
“其實我來過一次維也納。”許凝的視線也投向窗外,但焦點卻很渙散,似乎在回憶著什么。
“第一次來的時候,感覺很震撼。覺得這里的一切都那么浪漫,那么先進?!?/p>
“很正常,”劉清明說,“那會兒我們確實太窮了?!?/p>
“那是三年前,我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作為交換生來歐洲交流?!痹S凝解釋道,“你知道,我的專業(yè)是語言,需要多走多看。”
“嗯,你的專業(yè)是應(yīng)該多交流?!?/p>
“但我并不喜歡這種交流。”許凝搖搖頭,“因為我發(fā)現(xiàn),大部分歐洲人,都帶著一種……很紳士的傲慢?!?/p>
劉清明心里一動。
“你這個形容,非常貼切?!?/p>
“他們就是以一種自以為是的紳士做派,來掩飾骨子里對我們的瞧不起?!?/p>
許凝像是找到了知音,眼睛都亮了。
“對!就是這種感覺!但我當時說不出來,我只看到了他們的先進和富裕,被那種表象迷惑了?!?/p>
“那為什么現(xiàn)在改變了?”劉清明問。
“因為我看到,三年過去了,這里幾乎沒有任何改變?!痹S凝說,“而我們的國家,每天都在進步,日新月異?!?/p>
劉清明對這個京城來的姑娘,印象一下子好了許多。
她不僅專業(yè)能力強,還有著清醒的頭腦和獨立的思考,這在當下的年輕人里,非常難得。
“你說到問題的核心了?!眲⑶迕髡f,“我敢向你保證,再過二十年,他們依然不會有任何大的改變,甚至?xí)雇?。而我們那個時候,會把他們遠遠甩在身后,讓他們連我們的車尾氣都吸不到?!?/p>
許凝張了張嘴。
“會嗎?”
她的反應(yīng),在劉清明的意料之中。
畢竟,現(xiàn)在任誰說出這種話,都會被當成是癡人說夢。
2003年的華夏,剛剛加入WTO不久,正在小心翼翼地融入世界,學(xué)習(xí)規(guī)則,追趕先進。
單挑全世界?
簡直是天方夜譚。
劉清明沒有再解釋。
事實勝于雄辯,未來會證明一切。
車隊很快進入市區(qū),最終在一家看起來頗有年頭的酒店門前停下。
在大堂,代表團團長、發(fā)改委國際司的戴春林司長簡單開了個會,宣布了紀律。
一部分成員將隨他前往大使館,參加歡迎酒會。
其余人員,可以在房間里休息,倒時差。
如果需要外出,必須有外交人員陪同,并且要向領(lǐng)導(dǎo)請假報備。
劉清明和丁奇,毫無意外地成為了留守的那批人。
他對此毫不在乎。
那種務(wù)虛的應(yīng)酬,除了浪費時間,沒有任何實際意義,連結(jié)交人脈都做不到。
還不如在房間里好好休息,為接下來的硬仗養(yǎng)精蓄銳。
他和丁奇分到了一個雙人間。
把行李放好,丁奇就按捺不住了。
“清明,出去逛逛?”
劉清明瞥了他一眼:“你會英語還是德語?”
“英語還能對付兩句,德語那不是聽天書嘛。”
“你從上飛機到現(xiàn)在,攏共沒睡幾個小時,不困嗎?”
“奇怪了,”丁奇抓抓后腦勺,“我現(xiàn)在為什么一點都不困?跟打了雞血似的。”
“因為你的生物鐘已經(jīng)徹底錯亂了。”劉清明一針見血。
“那怎么辦?總不能在房間里干瞪眼吧?!?/p>
“我的建議是,”劉清明看著他,“我們聊聊工作。”
丁奇一愣:“我們的工作不就是跟著代表團走,聽戴司長他們的安排嗎?”
“那是你。”劉清明說,“我有我自已的工作。”
丁奇的表情瞬間嚴肅起來,他壓低了音量。
“不會是……那件事吧?”
劉清明坦然地點頭。
“就是那件事?!?/p>
丁奇的呼吸都停頓了一下。
“說說看,你到底想怎么干?”
劉清明便將自已和黃文儒溝通的那個宏大計劃,簡明扼要地告訴了丁奇。
當聽到清江省,或者說云州,準備以一省之力,去挑戰(zhàn)那個橫亙在華夏頭頂多年的技術(shù)壁壘時,丁奇驚訝得半天都合不攏嘴。
“原來是這樣……”他喃喃自語,“你從讓我寫那份報告開始,就已經(jīng)在籌劃這一切了?”
“比那還要更早?!?/p>
“好小子,”丁奇一拳捶在劉清明肩膀上,“雖然你利用了我,但話說回來,我要不是寫了那份報告,也沒機會被選進代表團。這次算我們扯平了。”
他很快調(diào)整好心態(tài),目光灼灼地看著劉清明。
“說吧,第一步,你想怎么干?”
劉清明說:“第一步,我得找到一個能上網(wǎng)的地方?!?/p>
“網(wǎng)吧?”丁奇脫口而出。
“對?!?/p>
“那還等什么?走啊!”
“別急,”劉清明拉住他,“還是按規(guī)矩來,先去跟領(lǐng)導(dǎo)報備?!?/p>
兩人換下那身束手束腳的西服套裝,穿上自已的休閑裝,一起去找負責他們小組的領(lǐng)導(dǎo)報備。
對方倒是沒有阻止,只是按照規(guī)定,需要派一位翻譯陪同,并再三囑咐他們不要跑遠,就在酒店附近轉(zhuǎn)轉(zhuǎn)。
兩人滿口答應(yīng)下來。
結(jié)果,派給他們的翻譯,竟然又是許凝。
劉清明有些好奇。
“許翻譯,你怎么沒去參加酒會?”
許凝和他們一樣,也換了一身便裝,簡單的白色T恤加牛仔褲,頭發(fā)扎成一個清爽的馬尾,看上去就像個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
“聽你下午在車上說了那番話,突然就感覺酒會索然無味,不想動了?!彼柭柤纭?/p>
三人一起走出酒店。
丁奇依舊是那個好奇寶寶,東張西望,對什么都感興趣。
劉清明和許凝則落后一步,并排走著。
“許翻譯,能不能麻煩你個事?”劉清明問。
“說吧?!?/p>
“幫忙問問,這附近哪里能上網(wǎng)?”
許凝斜了他一眼,嘴角帶著一絲促狹的笑意。
“怎么,這么快就想你愛人了?”
“不是,”劉清明一本正經(jīng),“工作需要?!?/p>
許凝顯然一個字都不信,不過她也沒有多問。
她用流利的德語,攔住路人詢問了幾句,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在她的帶領(lǐng)下,三人穿過一條街,果然在街角找到了一家掛著“Internet Cafe”牌子的網(wǎng)吧。
在許凝的幫助下,他們開了三臺機器,選了靠窗的位置。
上機之前,許凝特意提醒了一句。
“這里的上網(wǎng)費很貴,你最好動作快點。”
劉清明當仁不讓地坐到中間的電腦前。
看著那熟悉的Windows XP啟動畫面,他感覺有些恍如隔世。
龜速的開機過程,足足持續(xù)了三分鐘,才終于看到了布滿德文圖標的桌面。
劉清明熟練地點開MSN的快捷方式,一連串的消息提示音立刻響了起來。
但他很快就尷尬地發(fā)現(xiàn),這臺電腦上根本沒有中文輸入法。
他根本無法和對方進行交流。
劉清明只能無奈地站起身,看向旁邊的許凝。
“許翻譯,還得再麻煩你一次?!?/p>
許凝好奇地湊了過來。
她坐到電腦前,看著劉清明點開的那個頭像,又看了一眼對方的IP地址。
德國。
許凝瞬間警惕起來,她轉(zhuǎn)過頭,直視著劉清明。
“劉處,你……你不會是想叛逃吧?”
劉清明哭笑不得。
“我要是真想跑,還帶你們兩個累贅干嘛?”
旁邊的丁奇也幫腔:“許翻譯你放心,他要是敢叛國,我第一個親手弄死他?!?/p>
許凝這才收回了審視的視線,但依舊沒有完全放松。
“他是什么人?”
“島內(nèi)一家公司駐德國的代表?!眲⑶迕餮院喴赓W地解釋,“我需要他幫我聯(lián)系一個人。一個對我們這次談判,至關(guān)重要的人?!?/p>
“他在線?!痹S凝指了指閃爍的頭像,“你想說什么?”
劉清明湊近屏幕,沉聲說道:“問他,我拜托他的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許凝纖長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擊,一行德文迅速出現(xiàn)在對話框里,然后發(fā)送了出去。
幾乎是秒回。
對方很快就發(fā)來了一大段回復(fù)。
許凝看完,翻譯給劉清明聽。
“他說,已經(jīng)按照你的要求,向那位王先生發(fā)出了正式的會面邀請。不過,對方?jīng)]有答應(yīng)。”
劉清明的心提了一下。
他定了定神,繼續(xù)問道:“問他,王先生有沒有明確拒絕?”
許凝又打出一行德文。
屏幕那頭,對方的回復(fù)很快再次傳來。
只有一個單詞。
許凝看著那個單詞,轉(zhuǎn)頭看向劉清明,神色有些古怪。
“沒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