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許元聽完,臉上卻沒有絲毫怒意。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薛仁貴,眼神中,反而流露出一絲贊許。
“你說的,都對?!?/p>
他緩緩開口。
“此計的風險,我比任何人都清楚?!?/p>
“但,我們沒得選?!?/p>
許元的聲音,帶著一絲無奈,也帶著一絲決絕。
“我大唐,看似強大,但此次東征,勞師遠征,后勤補給線從登州到遼東,綿延數(shù)千里。”
“一兵一卒,一糧一草,耗費何等巨大?”
“我們,耗不起?!?/p>
他的目光,望向北方,那里,是無盡的黑暗。
“更何況,如今已是盛夏,秋日將近,寒冬不遠?!?/p>
“一旦戰(zhàn)事拖入寒冬臘月,冰天雪地,我那些從中原而來的將士們,有多少人能扛得住遼東的酷寒?”
“到那時,不用淵蓋蘇文來打,我們自己就先垮了?!?/p>
“所以,只能出此奇招,險中求勝?!?/p>
一番話,說得薛仁貴沉默了。
他明白了。
這不是一場賭博。
這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
許元看著他若有所思的樣子,話鋒一轉。
“既然你看出了風險所在,想必,對于如何攻取平壤,也該有自己的想法。”
“現(xiàn)在,我便以主帥的身份,考你第二個問題。”
“拋開戰(zhàn)略風險不談,只論戰(zhàn)術。”
“你,來說說,這一戰(zhàn),具體該怎么打?”
說著,許元從馬鞍旁的皮囊中,取出了一卷羊皮地圖,在馬背上緩緩展開。
那上面,正是平壤城及其周邊的詳細地勢。
薛仁貴湊上前去,借著微弱的星光,目光迅速在地圖上游走。
他的大腦,開始飛速運轉。
片刻之后,他抬起頭,眼神中的緊張與茫然已經(jīng)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軍人特有的銳利與專注。
“回大人?!?/p>
“欲取平壤,在我看來,有三大難點,亦有三大破局之法。”
“哦?說來聽聽?!?/p>
許元來了興趣。
薛仁貴伸出粗糙的手指,點在了地圖上平壤城的位置。
“其一,城防。”
“平壤城,乃高句麗國都,城高墻厚,非一般城池可比?!?/p>
“但末將聽聞,大人軍中有神物,可將開花彈拋射至城中,想來,便是那傳說中的……紅衣大炮?”
他雖然沒見過,但從軍中流言便已猜出大概。
許元點頭道:
“是霹靂車,但功效類似。”
“如此,城墻便不足為懼?!?/p>
薛仁貴的語氣,充滿了自信。
“無論多高的城墻,在天威之下,皆如土石?!?/p>
“其二,守軍。”
“根據(jù)斥候情報,淵蓋蘇文傾國之兵盡出,平壤城內(nèi),守軍當不超過兩萬,且多為老弱?!?/p>
“我軍七萬精銳,又有玄甲軍這等天下強軍為鋒矢,一旦破城,城內(nèi)守軍,不足為慮。”
他分析得頭頭是道,將兩個最大的難題,輕輕揭過。
許元的眼中,欣賞之色,愈發(fā)濃郁。
薛仁貴的手指,緩緩從平壤城移開,沿著一條代表官道的黑線,一路向著安市城的方向劃去。
沿途,他點過了好幾個代表著哨塔的紅點。
他的神色,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大人,城防與守軍,皆是小患?!?/p>
“此戰(zhàn),真正的關鍵,也是唯一的要害,在于此處?!?/p>
他的手指,重重地落在了那些紅點之上。
“烽火臺!”
“從安市城到平壤,官道之上,每隔三十里,便設有一座烽火臺。”
“烽煙一起,消息數(shù)個時辰便可傳遍數(shù)百里?!?/p>
“我們的大軍,可以繞開官道,走山間小路,避開他們的耳目?!?/p>
“但是,我們攻城之時,動靜必然極大,霹靂車與開花彈的巨響,足以傳出數(shù)十里。”
“只要有一座烽火臺將消息傳出,平壤城外的守軍便會立刻警覺,繼而烽火傳千里,直達淵蓋蘇文的中軍大帳?!?/p>
薛仁貴抬起頭,一字一句地說道。
“一旦淵蓋蘇文得知我軍奇襲平壤,他甚至不需要全軍回援?!?/p>
“只需派出一支數(shù)萬人的輕騎,星夜兼程,便可將我軍的退路,死死咬住?!?/p>
“到那時,我們便會陷入之前所說的,絕境之中?!?/p>
“所以……”
他的聲音,斬釘截鐵。
“在攻城之前,我們必須要做一件事。”
“那就是,不惜一切代價,切斷平壤與前線戰(zhàn)場之間,所有的聯(lián)系!”
“將平壤,變成一座瞎了眼,聾了耳的……孤城!”
薛仁貴說罷,氣勢陡然一變,顯然此時站在許元面前的,并不是一個無名小卒,而是以為指點江山的統(tǒng)帥!
許元靜靜地看著他,深邃的眼眸中,映著漫天星斗,也映著眼前這個年輕人眼中燃燒的火焰。
沒有驚訝。
沒有意外。
只有一種尋得知音的欣賞,一種不出所料的了然。
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說得好?!?/p>
“一座瞎了眼,聾了耳的孤城?!?/p>
許元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你只說對了一半?!?/p>
薛仁貴一愣,下意識地問道:“還請大人指點。”
許元嘴角微微上揚,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我們不僅要讓平壤變成一座孤城?!?/p>
“我們還要將淵蓋蘇文回援的道路,變成一條死路?!?/p>
他看著薛仁貴,目光灼灼,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劍。
“而這件事,非一員智勇雙全的大將不可為。”
“薛仁貴,我之所以向陛下舉薦你,又將你從火頭營中調(diào)出,帶到這支奇襲大軍之中,等的,就是現(xiàn)在?!?/p>
轟!
薛仁貴的大腦再次一片空白。
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要從胸膛里跳出來一般。
他隱隱猜到了什么,卻又不敢相信。
那種巨大的、如夢似幻的沖擊,讓他渾身都開始微微顫抖。
許元的聲音,如同驚雷,在他耳邊炸響。
“薛仁貴!”
“小人在!”
薛仁貴幾乎是本能地從馬背上滾落,單膝跪地,頭顱深深地垂下。
許元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響徹夜空。
“本將,以大唐東征軍奇襲主帥之名,冊封你為前鋒將軍!”
前鋒將軍!
薛仁貴的身軀猛地一震。
從一個火頭軍,到一個獨領一萬大軍的前鋒將軍,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
這等天恩,這等信任!
他只覺得一股熱血從腳底直沖天靈蓋,眼眶瞬間就紅了。
許元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冰冷而清晰。
“本帥命你,即刻點選一萬精銳唐軍,脫離主力!”
“你的任務,有二?!?/p>
“其一,從此刻起,分兵之后,你部必須趕在我軍之前,掃清從此處到平壤城外,所有通往前線戰(zhàn)場的烽火臺!”
“記住,是所有!一座都不能留!”
“我要你在我軍兵臨平壤城下之前,讓淵蓋蘇文變成一個徹底的瞎子!”
“其二,完成任務后,立刻破壞沿途官道上的所有橋梁,設置路障,毀掉一切可以讓大軍快速通行的設施。”
“我要淵蓋蘇文的大軍,即便得到消息,也只能在泥濘和廢墟中,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攻陷他的國都!”
許元的聲音頓了頓,語氣變得無比凝重。
“此事,關乎我七萬大軍的生死,關乎整個東征大局的成敗?!?/p>
“薛仁貴,你,能做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