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膽!”
一聲雷鳴般的暴喝,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滿臉虬髯的尉遲恭踏前一步,銅鈴般的眼睛怒視著許元,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
“許元,你這是在咒我大唐不成?”
他聲如洪鐘,震得整個車間嗡嗡作響。
“陛下雄才大略,東征乃是掃平邊患,為萬世開太平的功業(yè),豈容你在此妖言惑眾,動搖軍心!”
這位猛將顯然不善言辭,但他對李世民的忠心卻是毋庸置疑的。
在他看來,許元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對陛下,對大唐最惡毒的詛咒。
尉遲恭猛地一抱拳,對著李世民沉聲道。
“陛下,此子口無遮攔,危言聳聽,理當(dāng)重重責(zé)罰!”
李世民沒有說話。
他的目光依舊死死地鎖在許元的身上,那雙深邃的眼眸中,風(fēng)暴正在醞釀。
沒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然而,李世民只是緩緩地抬起了手,制止了還想說話的尉遲恭。
“敬德,退下。”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尉遲恭一愣,雖然心有不甘,但還是躬身退到了一旁。
李世民的視線,如同兩道實質(zhì)的利劍,重新聚焦在許元的身上。
“讓他……說下去?!?/p>
得到了皇帝的許可,許元非但沒有松一口氣,反而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那聲嘆息里,有無奈,有失望,仿佛一個老師在面對一個不開竅的學(xué)生。
他這樣,讓李世民感覺很不爽,怎么像是教訓(xùn)自己似的?
可是,現(xiàn)在偏偏又不能說什么。
“陛下,一個國,不能將所有的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
“更不能將國運,盡數(shù)押在一場戰(zhàn)爭之上?!?/p>
“天災(zāi)人禍,咱們姑且不論?!?/p>
“就算國泰民安,四海升平,難道國庫里的錢,就一定要為了打仗,花到一文不剩才算數(shù)嗎?”
他的語氣,漸漸帶上了一絲質(zhì)問的意味。
“有了余錢,為何不想著如何讓我大唐的萬千黎庶,過得更富足一些?”
“為何不想著,如何去提高他們的……福祉?”
“陛下若當(dāng)真覺得錢多的沒處花,不如,就將天下百姓的賦稅,先免上一年,如何?”
這句話,如同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了李世民、房玄齡等人的心上。
免稅一年?
這是何等驚世駭俗的想法!
自古以來,帝王想的都是如何從百姓身上收取更多的賦稅,來充實國庫,支撐朝廷運轉(zhuǎn)和戰(zhàn)爭。
何曾有人想過,要把多余的錢,再還給百姓?
不等他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許元又拋出了一個更加殘酷的現(xiàn)實。
“陛下常言貞觀之治,盛世已現(xiàn)?!?/p>
“微臣也承認(rèn),比起前隋末年的亂世,如今的大唐,確實是人間樂土。”
“可陛下是否還記得,前隋鼎盛之時,天下有戶八百九十余萬?”
“而今,我大唐休養(yǎng)生息近二十載,天下戶數(shù),也不過三百余萬戶?!?/p>
這個數(shù)字,像一盆冰水,從李世民的頭頂澆下,讓他通體冰寒。
這是事實。
一個他刻意不去深思,但卻無法否認(rèn)的事實。
戰(zhàn)爭,讓這個曾經(jīng)強(qiáng)盛的國度,損失了超過一半的人口。
許元的聲音,仿佛是從遙遠(yuǎn)的天際傳來,帶著一絲蒼涼。
“陛下,大唐如今,可以說是國泰民安。”
“但要說‘富庶’二字……”
“恐怕,還遠(yuǎn)遠(yuǎn)談不上吧?”
“……”
啞口無言。
李世民,房玄齡,李治,甚至是一旁的尉遲恭,全都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許元的話,像一把鋒利的解剖刀,剝開了貞觀盛世那光鮮的外衣,露出了其下依舊虛弱的內(nèi)里。
大唐,遠(yuǎn)沒有他們想象中那么強(qiáng)大,那么富有。
良久,李世民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將胸中的郁結(jié)之氣全部排出。
他看著許元,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
有震驚,有欣賞,有忌憚,還有一絲……困惑。
“你說了這么多的大道理……”
李世民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與今日之事,又有何干系?”
他還是沒想明白,許元這番關(guān)于國計民生的長篇大論,和他設(shè)局扳倒幾大商行,到底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
許元聞言,心中又是一聲暗嘆。
我的陛下啊,您怎么還是不明白?
還是說……您這位殺伐果斷,連親兄弟都下得去手的天可汗,在面對自己治下的世家大族時,終究還是太仁慈了?
作為君王,不應(yīng)該這么善良啊。
他不再兜圈子,抬起頭,眼中閃過一抹森然的冷光。
“陛下,這幾大商行,背后站著的是誰,您心中當(dāng)真沒數(shù)嗎?”
李世民的眼眸驟然一凝。
許元冷笑一聲,繼續(xù)道。
“五姓七望,盤根錯節(jié),早已是我大唐的附骨之疽?!?/p>
“今日出事的這幾家商行,背后或多或少,都有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的影子?!?/p>
“他們的生意,遍及大江南北,壟斷鋼鐵木材,說是富可敵國,絕不為過!”
這番話,讓車間內(nèi)的空氣再次凝固。
如果說之前扳倒幾個商行,還只是經(jīng)濟(jì)案件,那現(xiàn)在牽扯出五姓七望,性質(zhì)就徹底變了!
這是要動搖國本的政治斗爭!
許元的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如同刀鋒般的決絕。
“既然他們敢把這生意頭腦,動到我大唐的軍國利器之上,動到數(shù)十萬將士的性命之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
“那陛下,就別怪您心狠手辣了?!?/p>
他直視著李世民,一字一頓地說道。
“借著這次他們自己遞上來的刀……”
“把他們……連根拔起!”
“陛下明年東征高句麗的軍費、糧草、撫恤,所有的一切開銷……”
“不就都迎刃而解了嗎?”
轟!
李世民的腦海中,仿佛有驚雷炸響。
他死死地盯著許元,那雙威嚴(yán)的龍目中,第一次露出了駭然之色。
他終于……明白了。
他終于明白許元真正的目的了!
什么整頓軍器監(jiān),什么懲治奸商,都只是表象!
這小子,從一開始,盯上的就不是那幾家商行,而是商行背后,那些富可敵國的世家大族!
他要做的,不是懲罰,而是……抄家!
用世家大族的錢,來打朝廷的仗!
這個念頭是如此的瘋狂,如此的大膽,以至于連他這個以膽魄著稱的帝王,都感到一陣心悸。
許元仿佛嫌這把火燒得還不夠旺,又添上了一把干柴。
“如此一來,國庫的錢,一分都不必動?!?/p>
“陛下若是心善,甚至還能用省下的錢,給天下的百姓免上些許賦稅?!?/p>
“到那時,這些世家大族侵吞民脂民膏,人人唾罵,而您散盡家財,充作軍費,為國出征。”
“百姓感念的,只會是陛下的天恩浩蕩??!”
“一舉數(shù)得,名利雙收?何樂而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