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
李世民的嘴角,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那笑容里,帶著幾分戲謔,幾分玩味。
他很期待。
當許元認清自己的真實身份后,會是怎樣一副驚慌失措、魂飛魄散的模樣。
是會當場嚇得癱軟在地?
還是會語無倫次地跪地求饒?
無論哪一種,想來都會非常有趣。
然而。
李世民預想中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
許元走到了大殿中央,在距離龍椅十丈左右的位置停下腳步。
他沒有絲毫的遲疑與慌亂。
他撩起官袍的下擺,雙膝跪地,動作行云流水,標準得可以寫進教科書。
“涼州長田縣令,臣許元?!?/p>
“叩見陛下?!?/p>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p>
他的聲音平靜而清晰,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回蕩在空曠的大殿之中。
禮畢,他便俯首跪地,保持著標準的姿勢,一動不動,宛如一尊石像。
沒有驚愕。
沒有詫異。
甚至連一絲情緒的波動都沒有。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龍椅上坐著的是誰一樣。
嗯?
李世民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不對啊。
他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唯獨沒有想到,許元會是這般平靜。
這小子,難道早就已經(jīng)知道了朕的身份?
李世民的眉頭不易察察地挑了一下,心中那份掌控一切的愉悅感,悄然淡去了幾分。
這種事情脫離掌控的感覺,他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從許元身上感受到了。
“許元?!?/p>
“抬起頭來?!?/p>
“臣,遵旨。”
許元緩緩抬頭,目光再次迎向了李世民,眼神清澈,不卑不亢。
李世民盯著他,緩緩問道。
“再見朕躬,你……為何毫無驚色?”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再見?
陛下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陛下之前就見過這個許元?
許元聞言,臉上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疑惑”。
他仿佛沒聽懂李世民的言外之意,一本正經(jīng)地反問道。
“啟奏陛下,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p>
“臣乃陛下子民,面見天顏,自當心懷敬畏,行跪拜之禮。”
“不知……臣應當有什么反應?”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語氣里帶著一絲誠惶誠恐。
“莫非是臣的禮數(shù)有所疏忽,或是神情有何不妥,冒犯了圣駕?”
“……”
李世民被他這一番話給噎住了。
他感覺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無處使。
這小子,揣著明白裝糊涂的本事,當真是一流。
他總不能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說:“朕之前用其他身份騙了你,你怎么一點被耍了的驚訝表情都沒有?這讓朕很沒面子?!?/p>
李世民心中有些無語,心里暗罵了許元一聲,也懶得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
他清了清嗓子,威嚴的目光掃過全場,沉聲道。
“眾卿。”
“今日召此人上殿,乃是有一事要向諸位言明?!?/p>
“此人,便是涼州長田縣令許元。想必有些卿家,已經(jīng)聽說過他的名字了?!?/p>
話音落下,殿內(nèi)頓時響起一陣壓抑不住的騷動。
果然是他!
那個寫自罪奏疏的狂徒!
李世民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繼續(xù)說道。
“沒錯,他就是一個月前,遞上那封罪己奏疏,自陳私鑄甲兵、私通外敵、廢弛國策等五大死罪的那個狂悖之徒?!?/p>
聞言,所有大臣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許元身上。
大唐立國以來,只有聽過臣子歌功頌德的,何曾見過自己給自己羅織罪名,上趕著求死的?
如果此人不是腦子有問題,那就是在嘩眾取寵了!
然而,李世民接下來的話,卻讓所有人,都當場愣住了。
“不過?!?/p>
李世民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意味深長。
“朕要告訴諸位的是,這一個月,朕并非如外界所傳,在九成宮避暑。”
“朕,帶著趙國公與鄂國公,親自去了一趟長田縣。”
“朕在長田縣,親眼看到了許元所做的一切?!?/p>
“他奏疏中所言的‘通敵’,實則是開放邊貿(mào),造福百姓?!?/p>
“他所謂的‘私鑄甲兵’,乃是為了組建縣兵,抵御胡蠻?!?/p>
“至于其他的,也都情有可原,朕與趙國公、鄂國公,全都考察過了?!?/p>
“所以,今日朕召集眾位愛卿上朝,就是要給一個月前的許元奏疏一事,為他正名,做個了結(jié)?!?/p>
說到這,李世民站起身,朝著許元看了看,這才接著宣布:
“朕宣布,長天縣令許元,無罪!”
話音落下,整個太極殿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李世民這番話給震得外焦里嫩。
親自去查探?
罪狀變成了功績?
還要當朝赦免,為他正名?
這……這是何等的圣眷??!
一時間,無數(shù)道羨慕嫉妒的目光,投向了那個依舊跪在地上的年輕人。
他們仿佛已經(jīng)看到,這個年僅二十來歲的邊塞小縣令,即將一步登天,平步青云。
然而。
就在這片詭異的寂靜中。
本該是主角的許元,卻懵了。
他跪在地上,抬著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龍椅上的李世民。
無罪?
赦免我?
我他么需要你赦免我啊?
我千里迢迢跑來長安,不是為了讓你給我發(fā)獎狀的!
我是來求死的啊!
你不殺我,我怎么完成系統(tǒng)任務?我怎么回去?。?/p>
不等眾臣從震驚中反應過來。
許元猛地一個頭磕在了冰冷堅硬的金磚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咚”響。
“陛下!”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悲愴與決絕。
“陛下圣明燭照,恩同再造!臣……臣感激涕零!”
“但是!”
許元猛地抬起頭,雙目赤紅,竟是硬生生逼出了兩行清淚。
“但是,臣之罪,天地難容,神人共憤!”
“臣每日每夜,都活在無盡的煎熬與愧疚之中,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一閉上眼,便是長田縣枉死的冤魂,便是大唐被臣動搖的國本!”
他聲淚俱下,演技之精湛,讓后世的影帝都得汗顏。
“如今,臣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前來京城伏法,只求一死以謝天下!”
“陛下卻要赦臣無罪,這是要將臣置于何地?這是要讓臣背負一生的罪孽,永世不得安寧?。 ?/p>
“陛下!”
許元再次重重叩首。
“臣不求功名利祿,不求青史留名!”
“臣,只求一死!”
“懇請陛下,看在臣一心為國的份上,成全臣這最后的心愿!”
“請陛下,下詔賜死!”
“臣……謝主隆恩了!”
說完,他便以頭搶地,長跪不起,一副你不殺我我就不起來的架勢。
……
死寂。
整個太極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如果說,剛才李世民的話是投下了一顆驚雷。
那么許元此刻的行為,就是直接引爆了一座火山。
滿朝文武,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傻了。
這是什么情況?
陛下金口玉言,親自為你開脫罪責,說你無罪,反而有功。
這是天大的恩寵!這是祖墳冒青煙的好事!
結(jié)果你……你非但不謝恩,反而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說陛下說的不對,你就是有罪?
你還求著陛下殺了你?
一瞬間,所有大臣看向許元的目光,都變了。
你小子,陛下的面子都不給,真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