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竊竊私語聲四起。
“他便是許元?也太年輕了些?!?/p>
“看著不像奏疏里那般桀驁不馴啊。”
“人不可貌相,此子能在長田縣那等地方做出如此政績,絕非等閑之輩。”
那位身著親王蟒袍的江夏王李道宗,眉頭微微蹙起,看向許元的眼神中,多了一絲深意。
他并未再多言,只是那審視的目光,讓許元覺得有些不太自在。
就在這時。
“鐺——”
一聲悠遠而洪亮的鐘聲,自太極殿深處傳來,回蕩在整個宮城上空。
晨鐘已響,早朝將至。
官員們立刻噤聲,整理衣冠,神情肅穆地邁上漢白玉臺階,魚貫而入。
人流涌動,唯有許元和王德,依舊站在原地,并未挪動腳步。
沒辦法,王德沒動,他也不知道要去哪。
許元看著那一個個不是蟒袍就是紫袍的背影,撇了撇嘴,用胳膊肘輕輕碰了一下身旁的王德。
“哎,王公公?!?/p>
他壓低了聲音,語氣里帶著幾分渾不吝的市井氣。
“剛才那幾個老頭,誰???一個個鼻子翹上天,看著都挺怪的?!?/p>
王德眼角的肌肉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一下。
老頭?
鼻子翹上天?
整個大唐,敢這么形容那幾位爺的,怕是只有眼前這位了。
他心中暗自苦笑,臉上卻依舊是那副滴水不漏的恭敬笑容。
“許大人慎言?!?/p>
王德微微側身,用更低的聲音回道。
“方才與您照面的那幾位,皆是國之棟梁,天子重臣?!?/p>
“那位帶頭的,是梁國公,房大人?!?/p>
“他旁邊那個胡子有點長的,是申國公,高大人?!?/p>
“至于最后那位板著臉,身穿親王袍服的……”
王德頓了頓,語氣愈發(fā)恭敬。
“乃是江夏郡王,李道宗殿下?!?/p>
“哦,梁國公,申國公……”
許元漫不經心地聽著,嘴里還跟著嘟囔。
可當最后一個名字鉆入他耳朵時,他整個人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
“……江夏王?李道宗?”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臉上的輕松愜意瞬間凝固。
許元猛地扭過頭,死死地盯著王德,一字一頓地問道。
“你再說一遍,那個板著臉的,是誰?”
王德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反應嚇了一跳,但還是立刻躬身回答。
“回許大人,正是江夏王李道宗殿下?!?/p>
轟隆!
許元的腦子里仿佛有萬千驚雷同時炸響。
他懵了。
整個人僵在原地,如同一尊石雕,只有瞳孔在劇烈地收縮。
江夏王……李道宗?
剛才那個男人,是李道宗?
那……
那從長田縣開始,一路跟著自己,跟自己稱兄道弟,還時不時被自己吐槽沒見過世面的那個“李道宗”,又是誰?
一個荒謬到讓他頭皮發(fā)麻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從心底最深處瘋狂地涌了上來。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李世民一天閑的沒事兒么?能親自跑去長田縣?
許元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一幕幕畫面在腦海中飛速閃過。
在長田縣府衙,趙國公和鄂國公,對那個自稱江夏王的男人,態(tài)度恭敬得有些過分。
趙國公,鄂國公。
他們兩人,論爵位,論資歷,哪一個不比江夏王李道宗要高?
他們憑什么要對一個郡王如此畢恭畢敬?
還有那一路上,一萬玄甲軍精銳貼身護送。
就算是親王出行,也斷然沒有這般夸張的儀仗。
當時自己只覺得是皇帝恩寵,為了保護未來的駙馬,卻從未深思過這其中的不合常理之處。
而這些,都被他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一直掌握著主動權呢,卻沒想到,自己從頭到尾,都被李世民和長孫無忌等人蒙在鼓里了。
這一刻,許元感覺自己的天,好像塌了。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一些。
“王公公,我問你個事?!?/p>
“許大人請講?!?/p>
“陛下……這段時間,可曾一直在宮中?”
王德聞言,臉上露出一絲訝異,但還是如實回答。
“回許大人的話,并未?!?/p>
“前段時日天熱,陛下攜宮眷往九成宮避暑去了,并不在長安城中?!?/p>
王德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了許元的心口上。
“也是昨日,才剛剛回宮。”
昨日……才剛剛回宮。
許元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沒站穩(wěn)。
一切都對上了。
全都對上了!
那個自稱江夏王李道宗的男人,那個對自己政績贊不絕口,那個說要保舉自己入朝的男人……
不是李道宗。
而是當今大唐天子,李世民!
怪不得!
怪不得長孫無忌和尉遲恭會對“他”那般恭敬!
怪不得能調動一萬玄甲軍作為護衛(wèi)!
自己早該想到的!
許元一臉苦惱,這么簡單的道理,卻因為自己以為李世民不會去那種地方,就主動給忽略掉了。
就在許元魂不守舍,天人交戰(zhàn)之際。
殿內傳來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
“王德,宣許元,覲見?!?/p>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王德精神一振,立刻躬身應道:“喏?!?/p>
他轉過身,對著失魂落魄的許元,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許大人,陛下宣您進去呢?!?/p>
許元猛地回過神,抬頭看向那座深邃威嚴的太極殿。
殿門洞開,像一只等待獵物的巨獸之口。
他知道,那張龍椅上坐著的,就是那個自己“認識”了一路,卻又完全陌生的千古一帝。
那個被自己蒙在鼓里的男人,此刻正等著看自己的好戲。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無力感襲上心頭。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對這位帝王的恐懼還是欽佩,此時的許元,內心多少是有些不安的。
然而,這股情緒僅僅持續(xù)了片刻。
許元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他那雙原本有些渙散的眸子,重新凝聚起了光芒。
慌什么?
怕什么?
不就是李世民嗎?
不就是皇帝嗎?
自己來長安的目的是什么?
是求死!
如果自己犯了事兒,想求生或許很難,但現在不同啊,自己就是來找李世民下詔賜死自己的,怕個蛋!
想到這里,許元那顆墜入谷底的心,竟然奇跡般地平靜了下來。
他甚至還扯了扯嘴角,露出幾分從容的冷笑。
隨后,許元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七品官服,挺直了腰桿,大步流星地邁入了太極殿。
太極殿內,是幽深而肅穆的寂靜。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龍涎香,沁人心脾,卻也帶著一股無形的壓迫感。
殿內空間極為開闊,一根根巨大的蟠龍金柱撐起了整個穹頂,雕梁畫棟,極盡奢華。
數十名身著各色官袍的文武大臣,分列兩側,如同一尊尊沉默的雕像。
在許元踏入大殿的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都如同事先排練好了一般,齊刷刷地匯聚到了他的身上。
審視,好奇,輕蔑,探尋。
各種各樣的目光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似乎要將他從里到外看個通透。
許元能清晰地感受到,站在文官隊列最前方的房玄齡,那雙睿智的眼眸中帶著一絲探究。
而那位真正的江夏王李道宗,則毫不掩飾自己的審視,眉頭緊鎖,似乎想從許元臉上找出什么破綻。
然而,許元只是目不斜視,腰桿挺得筆直。
他的視線,越過了層層人群,最終落在了大殿最深處,那九層白玉臺階之上的龍椅。
龍椅之上,端坐著一人。
他頭戴十二旒冕冠,身著玄色十二章紋龍袍,面容與許元記憶中那個自稱“李道宗”的男人一般無二,只是此刻,少了那份旅途中的隨和,多了幾分君臨天下的威嚴與深不可測。
正是大唐皇帝陛下,李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