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天府,金陵城。
陳宣在東海強(qiáng)硬扣押五艘弗朗機(jī)商船的消息,經(jīng)由加急軍報的渠道,掀起了滔天巨浪。
消息傳回應(yīng)天府,朝野震動。
奉天殿內(nèi),氣氛凝重如鐵。
以首輔楊榮、大學(xué)士金幼孜以及數(shù)名都察院御史為首的文官集團(tuán),立刻抓住了漢王朱高煦遠(yuǎn)在海外、鞭長莫及的千載良機(jī),立即聯(lián)名上奏。
一本本奏章堆疊在御案之上。
“陛下!”
都察院左都御史顧乘聲色俱厲,唾沫橫飛。
“漢王殿下縱容麾下總兵陳宣,擅開邊釁,無故扣押西洋商船,此舉與海盜何異?!我大明乃天朝上國,以禮儀德化四方,如今卻行此強(qiáng)梁之事,國體何在?顏面何存?!”
“顧大人所言極是!”
兵部一名侍郎緊跟著出列,“西洋諸國,遠(yuǎn)隔萬里,向來與我大明秋毫無犯。陳宣一炮之威,固然可逞一時之快,卻也徹底斷絕了和平往來之可能!若他們以此為借口,聯(lián)合起來進(jìn)犯我東南沿海,屆時烽火四起,生靈涂炭,此等彌天大禍,誰人能負(fù)?!”
“漢王擁兵自重,驕橫跋扈,早已不是一日兩日!如今更是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視朝廷法度如無物!臣懇請陛下降旨,立刻將陳宣押解回京,交由三法司會審!同時,立刻召漢王回京,閉門思過,以儆效尤!”
“臣附議!”
“臣等附議!”
一時間,殿內(nèi)群情激奮。
彈劾之聲此起彼伏,矛頭直指遠(yuǎn)在倭國的朱高煦。
他們洋洋灑灑,羅列數(shù)條大罪,仿佛個個都是為國為民的忠貞之士。
龍椅之上,朱棣面沉如水,看不出絲毫喜怒。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勃然大怒,也沒有為自己的兒子辯解半句。
整個大殿,只有文官們慷慨激昂的聲音在回蕩。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單方面的表演開始變得尷尬。
最先開口的顧乘,額角已經(jīng)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他感覺自己像個在懸崖邊上獨自叫囂的傻子。
當(dāng)最后一名御史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結(jié)束了他的陳詞濫調(diào)后,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朱棣的手指,在龍椅的扶手上輕輕敲擊了一下。
“退朝?!?/p>
兩個字,輕飄飄的,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陛……”
顧乘還想說什么,卻被旁邊楊榮一個眼神制止了。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萬歲聲中,朱棣緩緩起身,看也沒看御案上那堆積如山的奏章,徑直走向后殿。
所有奏章,留中不發(fā)。
滿朝文武跪在冰冷的金磚上,面面相覷。
……
乾清宮,暖閣。
屏退了所有宮女太監(jiān),只留下心腹大太監(jiān)亦失哈一人在旁磨墨。
朱棣換上了一身常服,之前的威嚴(yán)肅殺褪去。
他站在一張巨大的輿圖前,目光死死鎖定在東海與倭國之間的那片海域。
“一群蠢貨。”
朱棣冷哼一聲,聲音里滿是毫不掩飾的鄙夷。
亦失哈低著頭,連呼吸都放輕了,仿佛自己不存在。
“擅開邊釁?破壞和平?”
朱棣的指節(jié),在輿圖上弗朗機(jī)人出沒的航線處重重點了一下。
“和平,是打出來的,不是求出來的,朕的江山,是馬背上打下來的,不是靠嘴皮子說下來的!這群只會搖筆桿子的腐儒,懂個屁!”
“他們只看到陳宣扣了五艘船,卻看不到這五艘船若是不扣,那些火槍火藥運(yùn)到倭人手里,我大明將士要多流多少血!”
“他們彈劾高煦擁兵自重,卻不想想,若沒有高煦這把快刀懸在倭人頭頂,他們哪來的安寧日子在金陵城里吟詩作對,夸夸其談!”
朱棣越說,聲音越是冰冷。
他根本就不在意那些文官的彈劾。
黨同伐異,朝堂爭斗,本就如此。
這些人無非是想借機(jī)打壓武人勛貴,削弱他兒子的權(quán)勢,鞏固他們文官集團(tuán)的地位。
這些,他都懂。
但他真正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陳宣這一炮,打得太準(zhǔn)了。
這不像是他那個習(xí)慣于莽撞沖鋒的兒子朱高煦的手筆。
高煦的風(fēng)格,是直接率領(lǐng)艦隊碾過去。
將那五艘船連同上面的蒼蠅一起轟進(jìn)海底。
而現(xiàn)在這種只打一炮立威,而后盡數(shù)扣押審問的精細(xì)操作,背后必然另有高人指點。
江澈,只有那個家伙,才會把人心和時機(jī)算計到這種地步。
朱棣的目光變得深邃。
這一炮,肯定還有更深層的目的。
一個連他這個皇帝,都暫時沒有看透的目的。
這才是他今天在朝堂上沉默的原因。
在沒有弄清楚江澈的真實意圖之前,任何表態(tài)都是愚蠢的。
“亦失哈。”朱棣轉(zhuǎn)過身。
“奴婢在。”
“擬旨。”
朱棣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
“八百里加急密旨,繞開內(nèi)閣、兵部、五軍都督府,由皇城司緹騎直送?!?/p>
亦失哈心頭一凜,手里的墨錠都險些握不穩(wěn)。
繞開所有中樞機(jī)構(gòu),緹騎直送。
這是最高等級的密令,只有在涉及江山社稷安危的絕密軍情時,才會動用。
“著問現(xiàn)任北平總督江澈?!?/p>
朱棣走到桌案前,看著亦失哈鋪開的明黃絹布,一字一句地口述道。
“東海之事,朕已盡知。朝中非議,不足為慮。朕只想問你,此局,你究竟意在何為?其中真實原委,及你全盤看法,速速奏來,不得有絲毫隱瞞。”
沒有一句提及朱高煦,沒有一句質(zhì)問陳宣。
整道密旨,只問江澈一人。
寫完之后,朱棣親自拿起玉璽,重重蓋下。
“封蠟,立刻發(fā)出?!?/p>
“遵旨。”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將密旨卷好,放入特制的銅管,隨即快步退出暖閣。
整個暖閣,再次只剩下朱棣一人。
他重新走回輿圖前,手指緩緩劃過漫長的海岸線。
停留在了一個不起眼的位置——泉州。
幾天之后,他收到了江澈的回信。
“西洋夷狄,畏威而不懷德,海權(quán)之重,關(guān)乎國運(yùn),不可退讓半步?!?/p>
看到這一幕,朱棣頓時笑了。
雖然很籠統(tǒng),但是正如江澈所說,事實也確實如此。
“希望是我多想了,江澈,你要是敢騙老子!別怪我不念舊情!”
朱棣喃喃一句,看向了遙遠(yuǎn)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