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的目光再次回到江澈身上。
卻已不再是君王對臣子的審視,而是一種近乎平等的詢問。
“江澈,你過來?!?p>他指著地圖上南岸那片代表著盛庸大營的區(qū)域。
“你對南岸的情形最熟悉,告訴本王,盛庸現(xiàn)在最可能在做什么?他的防御重心在哪?”
江澈沒有絲毫猶豫,走到地圖前。
他修長的手指在巨大的堪輿圖上緩緩劃過。
“王爺請看,”
“盛庸此刻必然惶惶不可終日,將所有兵力都收縮起來,護住自己的中軍要害,以及瓜洲、龍?zhí)哆@幾處主要渡口?!?p>他的指尖從那幾個戒備森嚴的渡口劃過,留下了一道無形的軌跡。
“兵力越是集中,外圍就越是空虛,他以為固若金湯的防線,在我們眼中,恰恰是千瘡百孔?!?p>“此處灘涂,水流看似湍急,岸邊多是淤泥,尋常兵馬絕不會選擇從此地登陸。但臣在南岸潛伏之時,曾親自探查過,蘆葦蕩深處,有一條隱秘的石子硬路,直通岸上高地,足以讓一支輕裝精銳快速通過?!?p>江澈抬起頭,“臣的計劃是,聲東擊西。”
“請王爺以主力佯攻瓜洲渡,擺出決戰(zhàn)之勢,將盛庸所有的注意力和預備隊全部吸引過去,而真正的殺招,則由此處灘涂登陸,直插盛庸大軍的側后方!”
“那里,是他的帥帳所在,是指揮中樞!一旦被我們搗毀,六十萬大軍頃刻間便會群龍無首,徹底崩潰!”
朱棣的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他雙眼放光,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勝利的旗幟在金陵城頭飄揚。
他繞著地圖走了兩圈。
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咚咚作響,顯示出內(nèi)心的極度不平靜。
他猛地停下腳步,一拳砸在帥案上。
“好!好一個聲東擊西,直搗黃龍!”
朱棣一把攬住江澈的肩膀,眼中的欣賞幾乎要溢出來。
“本王麾下猛將如云,謀士如雨,卻無一人有你這般洞察全局的眼光!”
他再不猶豫,轉身厲聲喝道:“傳本王將令!”
“張玉!朱能!”
剛剛轉身還沒走出帳篷的二人立刻回身,單膝跪地。
“末將在!”
“你二人先鋒營,即刻更改任務!佯攻瓜洲渡口!動靜要大!聲勢要足!要讓盛盛庸以為本王要和他拼命!讓他把所有家底都給本王調(diào)到正面來!”
“遵命!”
張玉、朱能對視一眼,雖然不解為何突然變陣,但軍令如山,二人沒有任何遲疑,轟然應諾。
朱棣的目光隨即轉向江澈,語氣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信任與倚重。
“江澈!”
“臣在?!?p>“這支奇兵,這把捅進敵人心臟的尖刀,本王交給你!”
朱棣的聲音斬釘截鐵:“本王給你三千精銳,皆是跟隨本王起兵的老弟兄!由你親自率領,從那片灘涂秘密登陸!給本王撕開盛庸的防線,為大軍渡江,立下不世之功!”
“本王,要在金陵城外,等你來會師!”
此言一出,滿帳皆驚。
將奇襲的重任,這決定戰(zhàn)局走向的最關鍵一環(huán),完全交給一個如此年輕的將領?
丘福在一旁急得抓耳撓腮。
既為江澈感到驕傲,又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江澈會立刻領命,熱血沸騰地去準備時,江澈卻愣住了。
他的瞳孔在聽到張玉,佯攻瓜洲渡口。
這句話時,就猛地收縮了一下。
一連串被他深埋在記憶深處的詞匯。
他記得清清楚楚,就是那場慘烈的東昌之戰(zhàn)。
燕軍大將張玉,就是被南軍主帥盛庸設計圍殺,力戰(zhàn)而死!
張玉的死,是朱棣心中永遠的痛。
也直接導致了朱棣在之后的戰(zhàn)役中打法愈發(fā)狂暴,不計傷亡,幾近瘋狂。
雖然眼下的時間、地點都與歷史上的東昌之戰(zhàn)不同。
但對陣的雙方,依然是張玉和盛庸!
歷史的慣性是如此可怕。
一個張玉的份量,在朱棣心中的份量,太重了!
重到足以影響整個戰(zhàn)局的走向!
江澈的臉色在瞬息間變幻了幾次。
“王爺!”
他猛然單膝跪地,聲震穹廬。
“臣,不能接此將令!”
整個大帳瞬間炸開了鍋。
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潑天的功勞,這足以封侯拜將的信任,江澈竟然拒絕了。
朱棣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瞇起眼睛,一股無形的威壓彌漫開來。
“為何?”
“是覺得兵少?還是怕了?”
“都不是!”
江澈抬起頭,迎著朱棣審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奇襲之策,乃臣所獻,臣有絕對的信心完成任務!”
“但!整個計劃,環(huán)環(huán)相扣,缺一不可!其中,佯攻之軍,更是重中之重!”
“他們不僅要吸引敵軍主力,更要頂住南軍最瘋狂的反撲,為我軍奇襲部隊爭取寶貴的時間,佯攻部隊的壓力,遠勝奇襲!”
“張玉將軍雖然勇冠三軍,但盛庸此人,狡詐多端,絕非庸才,臣擔心,僅靠張玉將軍一部,恐怕難以將戲做足,甚至有被其看穿,反咬一口的風險!”
他的話有理有據(jù),讓原本有些不滿的將領們都陷入了沉思。
朱棣的臉色稍緩,但他依舊盯著江澈,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么。
“所以呢?”
江澈的背脊挺得筆直,聲音鏗鏘有力。
“所以,臣斗膽,請王爺收回奇襲之令!”
“臣愿率麾下暗衛(wèi)司精銳,歸入張玉將軍麾下,一同執(zhí)行佯攻任務!”
“臣對南岸地形、守軍部署了如指掌,有臣在旁輔助,必能將盛庸玩弄于股掌之間,確保佯攻萬無一失,為王爺?shù)拇筌?,開辟出一條真正安全的勝利通道!”
他沒有提任何關于張玉會戰(zhàn)死的擔憂,只是將所有的理由都歸結于戰(zhàn)術需求。
朱棣死死地盯著江澈,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他想不通,天底下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不要錢,不要官,甚至連唾手可得的潑天大功都往外推。
朱棣心中那一點點因被拒絕而升起的怒意,此刻已煙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