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義堡內(nèi)的死寂并未持續(xù)太久。
夜色愈發(fā)濃重,寒意仿佛能鉆進骨頭縫里。
低低的嗚咽聲響起,有人顫抖著上前,借著搖曳的火把光亮,辨認(rèn)著院子里那些殘缺不全、沒了頭顱的尸身。
順義堡中本就物資匱乏,棺木也不是常備品,此刻也無人有心力去趕制。
尋到了親人尸骸的,便用隨身能找到的布單、破衣裹了,咬著牙,一步一挪地拖出堡外。
堡墻不遠(yuǎn)處,堅硬的土地難以下掘,只能勉強刨開一個個淺坑。
火光下,人影幢幢,鐵鍬磕碰石塊的聲音,伴隨著壓抑的哭泣,在空曠的夜里傳出很遠(yuǎn)。
掩埋得潦草,但北疆的酷寒自會接手,讓一切歸于沉寂。
還有的尸骸無人認(rèn)領(lǐng),或許是全家都已喪命于這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禍,或許是損毀得太過嚴(yán)重,早已辨不出本來面目。
這些零碎的肢體被沉默的軍士拖到院子中央,胡亂堆疊起來,像一堆破敗的柴禾。
干燥的木柴被架在尸堆上,有人將火把扔了進去。
“呼——”
火舌卷起,貪婪地舔舐著血肉與枯骨,發(fā)出油脂爆裂的噼啪聲。
一股難以言喻的焦臭氣味,混雜著木柴燃燒的煙火氣,迅速彌漫開來,籠罩了整個順義堡的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橘紅色的火光映照在每一個圍觀者麻木的臉上,也勾勒出百戶李煜沉默佇立的身影。
他看著那堆人形的物體在火焰中蜷曲、變形,直至徹底燒成焦黑的炭塊,再也分不出彼此。
火勢漸微,幾個軍士上前,用長柄的鐵叉和鏟子,將那堆焦炭搗碎。
數(shù)日前還鮮活的生命,此刻化作一捧捧灰燼。
有人找來幾個破舊的陶罐,將這些灰燼小心翼翼地裝了進去。
連同臨時用木片刻上的簡陋牌位,這些小小的壇子被送入了順義堡中那座同樣在動亂中顯得更加破敗的祠堂。
祠堂里已經(jīng)供奉了不少牌位,如今又添了新鄰。
這里,大概就是它們最后的歸宿了。
李煜轉(zhuǎn)過身,離開了這片充斥著死亡與絕望氣息的院落。
他徑直走向自家的府邸。
得益于留守親兵的盡職護衛(wèi),他的宅邸在這場浩劫中幾乎毫發(fā)無損,像怒海中的一座孤島,透著一絲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安寧。
庭院被打掃得干干凈凈,廊下的燈籠散發(fā)著昏黃卻安穩(wěn)的光芒,與堡內(nèi)其他地方的黑暗和混亂形成鮮明對比。
幾個侍女早已在門廊下等候,臉上殘留的驚懼尚未完全褪去,見到他回來,強自鎮(zhèn)定著上前行禮,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老爺,您回來了。我等為您卸甲?!?/p>
為首的夏清盡量讓自已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
李煜喉嚨動了動,只發(fā)出一個低沉的音節(jié):“嗯?!?/p>
冰冷的甲胄被一件件卸下,金屬葉片碰撞摩擦,發(fā)出清脆又有些刺耳的聲響。
帶著濃重血腥氣、塵土氣和尸體焦臭味的罩袍也被褪去。
侍女們低著頭,手腳麻利,不敢多看他一眼,也不敢多問一句。
“老爺,熱水備好了,您沐浴之后再歇息吧?!?/p>
夏清再次開口。
“嗯?!?/p>
浴房內(nèi),溫?zé)岬乃硽鑿浡?,暫時隔絕了外界的寒冷與血腥。
李煜跨入寬大的浴桶,溫?zé)岬乃查g包裹住疲憊的身體,讓他緊繃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松弛下來。
夏清拿著柔軟的布巾,跪在桶邊,仔細(xì)地擦拭著他的后背和肩膀。
她的動作輕柔而熟練,指尖偶爾掠過他皮膚上披甲帶來的印記,帶來微不足道的瘙癢。
水珠順著李煜的長發(fā)滴落,在平靜的水面上漾開一圈圈漣漪。
他看著水面上自已模糊不清的倒影,眼神有些放空。
然而,李武那張死灰般的臉,和他最后抱著妻子尸身時,眼中那徹底熄滅的光,卻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那沖天的火光,焦臭的氣味,仿佛仍縈繞在鼻尖。
府邸內(nèi)確實還算安寧。
夏清、素秋、青黛、池蘭,這四個自他少年時便跟在身邊的侍女,連同那個手藝尚可、平日里沒什么存在感的廚娘蕓香,都安然無恙。
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李煜閉上眼睛,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在熱水帶來的舒適感上。可一個念頭毫無征兆地鉆了出來,帶著冰冷的寒意,讓他自已都打了個激靈。
若是……若是夏清她們,在這場災(zāi)禍里遭遇了不測,變成了外面那些……需要被燒成灰燼,或是草草掩埋的東西……
他會怎么樣?
會像李武那樣,痛不欲生,親手……
這個問題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他發(fā)現(xiàn)自已無法想象那個畫面,甚至不敢去深想。
這種假設(shè)帶來的恐懼,遠(yuǎn)比面對敵人時更甚。
對如今的李煜而言,父母早亡,孑然一身,了無牽掛本是常態(tài)。
可朝夕相處多年,這幾個名為主仆的女子,在他心中的分量,恐怕早已與家人無異。
只是他自已,從未真正意識到,或者說,不愿去承認(rèn)。
至于廚娘蕓香……嗯,大約是后來的,相處時日尚短,感情總歸要淡薄一些。
李煜有些心不在焉地想。
沐浴完畢,換上干凈的常服,李煜感到身體的疲憊沉重如山,但精神卻異常清醒。
臨睡前,他看著垂手侍立在一旁的夏清,問了一句:
“這幾日,你們在府中,可都還好?”
順義堡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他不信她們一無所知。
夏清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眼中掠過一絲安心的情緒,但很快便低下頭,恭順地回答。
“回老爺,府中一切安好,我等姐妹也都平安。勞老爺掛心。”
“那就好。”
李煜點了點頭,沒再多問。
他躺倒在床上,幾乎是立刻就墜入了沉沉的黑暗。
連日的趕路、緊繃的神經(jīng)、以及目睹的慘劇,早已耗盡了他所有的精力。
夏清、素秋、青黛、池蘭四個侍女,看著內(nèi)屋那扇緊閉的房門,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里面有后怕,有慶幸,也有著對未來的茫然。
她們是幸運的,至少現(xiàn)在還是。
因為李煜還活著,這個男人就是她們的天,是她們認(rèn)知中...一生的倚靠。
她們輕輕吹熄了外間的燈火,在各自的鋪位上躺下,耳邊似乎還能聽到堡內(nèi)隱約傳來的哭嚎和風(fēng)聲。
夜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