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在官道上沉悶的回響。
隊(duì)伍的氣氛并未因?qū)せ乩顭樁兊幂p松,反而多了一層無言的沉重。
壓得人喘不過氣。
李煒被安置在隊(duì)伍中央的一匹駑馬上。
他的眼神是空的。
身上裹著灰色的罩衣,一手緊緊抓著韁繩,另一只手則死死攥著半塊干糧,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李煒不再狼吞虎咽,只是機(jī)械地小口地咀嚼著。
每一次吞咽都顯得無比鄭重,喉嚨里偶爾不受控制地涌起一陣痙攣,也難免咳嗽兩聲。
他便會立刻抓起腰間的水囊,灌下一大口水,將那陣上涌的惡心感強(qiáng)行壓回去。
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將那股翻涌的記憶與胃里的酸水一同壓下。
雖已得生,李煒卻依舊好像失了魂一般。
“吁!”
李煜輕勒坐騎,放緩馬步,不疾不徐地來到李煒身側(cè),與他并駕齊驅(qū)。
他的目光未曾在李煒身上停留,只是平靜地注視著前方蜿蜒的官道。
“說說吧?!?/p>
突然響起的聲音,仿佛只是路途上的順帶閑聊。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李煒的身子又是一顫,咀嚼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花了點(diǎn)時間,才將口中的食物咽下,干澀的喉嚨發(fā)出‘咕’的一聲。
緩了緩神,他才開始講述當(dāng)時情形。
“大人......”
“我們......我們二人來時,上林堡就已經(jīng)被圍?!?/p>
李煒抬頭望天,眼神失焦,傷感的沉浸在回憶當(dāng)中。
在那里,他們二人的一朝錯判,主動奔赴了那九死一生的絕地。
“堡墻上已經(jīng)看不到守軍,但群尸依舊圍堡不散?!?/p>
“那時,堡子里的人,應(yīng)該還沒死絕。”
這本是他們信心的來源。
“我跟冉哥都覺得,這是個機(jī)會。”
堡內(nèi)的活人,成了吸引尸鬼的誘餌,牢牢牽制住了這片區(qū)域的絕大多數(shù)威脅。
這也就意味著,他們的退路在短期內(nèi)是安全的。
只要他們動作夠快。
“我與冉哥商議,決定快去快回。”
“我們從上林堡繞開,往北走了兩天,一切......還算尋常?!?/p>
雖然沿途遭遇尸鬼的頻率越來越高,但規(guī)模都不大。
憑借著兩名斥候的機(jī)警和騎術(shù),總能有驚無險地避開。
這都是預(yù)料之中的事情。
他們只是為了去確認(rèn)邊墻駐軍事態(tài),僅此而已。
他的聲音依舊沙啞,但比起之前,多了幾分氣力。
“第三天,我們趕到......最近的邊軍烽燧?!?/p>
“就仿佛置身地獄?!?/p>
似乎人間,凈只剩下那些不死不活的東西。
“全歿了?!?/p>
周圍的親衛(wèi)們不自覺地放慢了馬速,側(cè)耳傾聽。
“沒有活口?”李煜問。
“沒有......”
李煒搖了搖頭,那雙空洞的眼睛里,再度浮現(xiàn)出恐懼的意味。
“全完了......全是尸鬼?!?/p>
“烽燧的里面,外面,山坡上,林子里......”
“目之所及,它們好像無處不在!”
“駐墻邊軍,好似全無活口?!?/p>
“就連墩樓的墩帥,也化尸了!”
披甲尸也不罕見。
對他們這種只攜帶了輕弓短兵的斥候而言,披甲尸的存在卻是致命的。
這讓二人的箭矢都沒了用武之地。
想準(zhǔn)確無誤的射中面門,非得抵近二三十步之內(nèi)不可。
可他們二人面對群尸,又哪里有那樣施展的余地?
靠近,就等同于自殺。
他們連烽燧的邊都摸不到,就被發(fā)現(xiàn)了。
‘吼!’
一聲咆哮,引來四野此起彼伏的嘶吼。
然后,便是無休無止的追逃。
“我們不敢再靠近?!?/p>
“被尸鬼追著,又不好往南逃,不敢把這天殺的災(zāi)禍引回順義堡......”
“以免禍害鄉(xiāng)鄰?!?/p>
那么大群的尸鬼,比堡子里的活口都多。
他們怎么敢往回逃吶!
李煜的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
沉默了片刻,他終于問出了那個所有人都懸在心口的名字。
“那李冉呢?”
那個所有人都懸在心口,卻又不敢冒然相問的名字。
只怕刺激到李煒。
他的精神狀況,顯然很差。
李煒的呼吸猛地一滯。
攥著干餅的手指因?yàn)檫^度用力,指節(jié)已然慘白,微微發(fā)抖,餅屑從他的指縫間簌簌落下。
過了許久,他才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道。
“冉哥他......那天跟我講,一家人,總得活一個回去。”
這便是所謂的‘歸約’。
“就為了能活一個......”
李煒的眼淚又一次滑落,混著臉上殘留的泥污,劃出兩道清晰的淚痕。
“附近的尸鬼......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他的情緒徹底崩潰,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絕望。
成千上萬還談不上。
但......成百上千卻輕輕松松。
“有邊軍的弟兄,有附近的獵戶,還有......還有普通的百姓......”
他們統(tǒng)統(tǒng)化為了尸鬼,孤伶徘徊。
“我們逃不出,又折了匹馬?!?/p>
二人一騎,似乎已逃生無望。
“冉哥他,趁我沒醒,就帶著所有的響箭,一路穿林往別的方向跑!”
可為兄長的,又哪好意思讓堂弟舍軀?
丟了堂弟,李冉縱使逃回去,又如何對父祖交代?!
所以,有可能活著回去的,就只能是李煒。
“響箭的聲音......把周圍的尸鬼......全都引過去了!”
最后,遲來驚醒的李煒,視線里只留下奔騰入林的尸群。
以及那響箭在天邊劃過的凄厲‘嗚’響。
李煒忍著哀意,不能讓堂兄白費(fèi)苦心!
他憑著剩下的最后一匹馬,才得以回到南歸坦途。
盡管那馬最后也在某個夜晚,沒能保住。
被尸鬼所傷,驚跑了。
可他也總算是有了些許生路可循。
那是袍澤弟兄,同家兄弟,用命給他掙來的一絲生機(jī)。
隊(duì)伍里一片死寂,只余下李煒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