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煜等人倚著丘陵扎營,燃起第一縷炊煙的傍晚。
撫遠縣城,西北角。
一座孤零零的瞭望塔上,傳來了細微的動靜。
一個面色蠟黃的漢子探出頭來,他身上只穿著單薄的白色褻衣,正小心翼翼地收起箭塔四周用來遮陽的幾件破衣爛甲。
這是他們御寒的全部家當。
他動作輕柔到了極點,生怕一不留神,就把這幾件寶貝掉下去,落入塔下那些不知疲倦的尸鬼口中。
待會兒,他們四人還得裹著這些玩意兒,在塔頂擠作一團,熬過這刺骨的寒夜。
忽然,他動作一滯。
“那是什么?”
借著最后一抹昏黃的夕陽余暉,他猛地瞥見,遠處官道的盡頭,竟有一排黑影在緩緩挪動!
起初他以為是尸鬼群。
若是如此還沒什么,獨獨那馬車上的幾面招展旌旗隱約可見,卻是引人矚目。
“真的是人?”
揉搓了一下眼睛,他才確信自已沒餓出幻覺。
他猛地低頭,喉嚨里擠出嘶啞的狂喜呼喊,聲音都變了調(diào)。
“家主......家主!”
聽稱呼,此人原來也是一名武官家丁,他呼喚的正是同樣被困在塔上的主家。
被喚作“家主”的男人,正和另外兩人躺在木板上,一動不動,以此節(jié)省著最后一點可憐的體力。
“張芻,鬼叫什么……”
因為斷水斷糧,在大多時候,塔上困著的四人都是躺在地上,動都懶得動。
他們認命了。
逃不掉了!
“家主,城外好像有援兵來了。”
“在哪兒?!”
原本躺尸的百戶張承志,如同被針扎了一般,猛地彈坐起來!
他顧不上喉嚨撕裂般的劇痛,也顧不上眼前陣陣發(fā)黑,掙扎著爬到箭塔的護板邊,順著家丁張芻手指的方向,拼命遠眺。
“那是......是我軍大纛?”
太遠了。
遠到他根本看不清旗上的字。
但他能辨認出那熟悉的形制,這是武官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在這遼東地界,敢如此明火執(zhí)仗打出旗號的,除了朝廷官軍,再無旁人!
一旁的另一名家丁張閬,和一名當初在這箭塔上值夜的屯卒張旺,也扶著護板想要起身觀望。
他們倆試了幾下,最后虛弱的跪坐倚靠著護板,各自眼巴巴的往那遠處干望著。
家丁張閬嘶啞著嗓音道,“家主,是援軍來了吧?”
那屯卒張旺雖是不敢插話,卻也是滿懷希冀的望著百戶張承志。
他是這四人之中的階級最底層,天天擔驚受怕,現(xiàn)在也滿心盼著百戶大人能給個好消息。
能活下去,又有誰愿意就這么干等死呢?
張承志沒有立刻說話,他還是在扶著護板細細打量遠處那模糊不清的營盤。
良久,一直到遠處李煜所在的營地燃起炊煙。
張承志渾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頹然地癱坐了下去。
“哎——”
一聲絕望的嘆息,從他干裂的嘴唇中漏出。
“營盤……太小了?!?/p>
“連像樣的營帳都沒有……炊煙也太少……”
他眼神黯淡,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扎在另外三人的心口。
種種跡象表明,李煜一行人的數(shù)量最多超不過兩三百人。
“那外頭圍著的,我瞧著像是戰(zhàn)車,具體是哪種也不曉得?!?/p>
可是遼東的車營,作為營兵邊軍的一員,基本都跟著東征軍去了高麗。
就算是有剩下的戰(zhàn)車,也都該留在邊墻駐軍的那幾個衛(wèi)城。
最后,張承志慘然一笑,給出了最后的定論,“這要么是邊軍的潰兵,要么......就是一支朝廷軍隊的先鋒。”
放在當下,誰又能想到。
這支在他們看來微不足道的小部隊,竟是特意為救一人,千里迢迢、歷盡艱辛而來?
絕望,再次如潮水般將四人淹沒。
家丁張芻默默地將收好的衣甲分發(fā)下去,眾人麻木地穿上,“家主,先著衣甲吧,夜里風涼。”
“家主,衛(wèi)城不是點過狼煙嗎?”張閬抱著最后一絲幻想,不甘心地問道。
“總該有人看見了的?!?/p>
張承志卻是搖了搖頭,嗤笑了一聲,“狼煙?”
“這些時日,你看這四面八方,又有哪個方向沒燃過狼煙的?”
“最后不還是都沒了動靜?”
最讓人絕望的,無疑就是如此。
處處告急,便是處處皆亡。
誰,又能救得了誰?
“各處全都是在告急,誰能救的過來?”
張承志的話,讓其他三人默然無聲。
邊軍精銳東出,導(dǎo)致幽州遼東已經(jīng)事實上失去了絕大部分野戰(zhàn)兵力,這是不爭的事實。
張承志雖然只是個小小百戶,但他也明白這一點。
除非朝廷征調(diào)內(nèi)地大軍出山海關(guān)援救遼東,否則恐怕是等不來援軍。
他們四個等來更多的尸鬼圍在箭塔下頭,倒是最有可能。
“睡吧?!?/p>
張承志裹緊了衣袍,閉上眼,“省點力氣,熬到明天,或許……就知道了?!?/p>
饑餓感如毒蛇般啃噬著五臟六腑,唯有沉睡,才能短暫忘卻。
三日無食,腹中早已疼的麻木。
可這又能怎么樣呢?
總不能跳下去自投尸口吧?
軍戶張旺的目光不時偷瞟其他三人,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擔憂。
但張承志心中卻還過不去那條線。
軍戶張旺所憂心的‘儲備糧’,其實也是多想了。
對于人肉,生啃和熟食,那完全是兩碼事。
熟的或許還能下口,生食......卻是萬萬不能。
起碼張承志和他的兩個家丁,還過不了心底那關(guān)。
即便餓到極致,寧可就此解脫,也不愿逾越那道底線。
茹毛飲血,與禽獸何異?
死,可以。
但不能不像個人。
兩個家丁也只是沉默地靠著,從來沒人敢提起那個禁忌的話題。
“哎——”
張閬輕嘆口氣,也裹了裹衣袍,躺了下去,“睡吧?!?/p>
“興許,會有轉(zhuǎn)機呢。”
四人懷揣著這絲渺茫到可笑的僥幸,合衣而臥,相擁取暖,沉沉睡去。
......
扎營安歇,一夜無事。
次日,天光大亮。
“大人!”
馬蹄聲急促,李松翻身下馬,單膝跪地,聲如洪鐘。
“卑職繞城探查,南北二門,盡皆緊閉!”
“南城門外,有一處集市剩下處處血污,人尸俱無!”
當初南城門外的那些鬧事的瘋子,都已經(jīng)被撫遠衛(wèi)的官兵砍了腦袋,充了軍功。
尸體都草草扔去了城東亂葬崗,隨便埋了。
這處荒亂的集市因為即將入夜,官兵們便沒來得及收拾,只是各自偷偷拾了些東西帶回。
之后......
不等困在城內(nèi)的鄉(xiāng)民,在第二日出城收拾自已遺落的物什,當夜就已經(jīng)沒了后續(xù)。
這一切李煜并不知曉,但他能夠粗略判斷。
李煜眼神平靜,手指在刀柄上輕輕敲擊著,似乎在計算什么。
“城門緊閉,城外荒寂……”
他喃喃自語,眼中精光一閃。
“那多半是城中已經(jīng)鬧了尸疫?!?/p>
就是不曉得,撫遠縣內(nèi)部是不是已經(jīng)全部淪陷尸口。
好消息,城門緊閉,肯定是沒多少人能逃出來,李云舒要是活著,多半還困在城里。
壞消息,同樣是城門緊閉,意味著李煜他們連進城都是麻煩事。
李松匯報完畢,正要退下。
一旁的李川卻上前一步,神情凝重地補充道。
“大人,除此之外,還有一事!”
他的聲音壓低了幾分,透著一股不同尋常的意味。
“卑職在城西方向,發(fā)現(xiàn)了一座箭塔?!?/p>
“塔上,有活人!”
話音未落,李煜的目光瞬間銳利如刀!
李川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道。
“其中一人,曾朝著卑職的方向……”
“拼命揮舞衣物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