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該是男人看女人的神色,卻出現(xiàn)在了徐妙雪的臉上。
裴叔夜太熟悉這種目光了,他在形形色色的男人臉上都見過——游戲人間,居高臨下。
那些男人在聲色犬馬間搜尋獵物,放縱著最原始的欲望。這絕非愛情的火花,只是男歡女愛的產(chǎn)物。
被如此目光注視著的人,無論有著怎樣鮮活的血肉,都被物化成了千篇一律的玩物。
從前裴叔夜雖不屑參與這等荒唐,卻也從未真正理解那些女子的處境。并非他缺乏同理心,而是身為男子,生來便享有這世間約定俗成的特權(quán)。除了皇權(quán)與父命,除了皇權(quán)父恩,他從未抬頭仰望過什么。
而人只有在感同身受的時候,才能知道對方的處境是什么。
這種發(fā)現(xiàn)令裴叔夜驚醒。他是這樣一個驕傲的人。
一瞬間他感到難堪與憤怒,可緊接著,他竟悟出了徐妙雪的用意。
她不示弱也不求饒,但她知道自已不可能每夜每夜都這樣耗著,于是她先來了軟的,坦白自已終有一天要離開,隨后話鋒一轉(zhuǎn),化被動為主動,將他變成了獵物。
她大概沒想真的做什么,只是為了讓他感到不舒服——她太清楚人的軟肋在哪里,她要他親身體會那種被物化的不適,一擊必中。
這世上有一部分男人聽到這樣的話,會以為這是一種邀請;另一部分聰明一些的男人悟到這底層的意思,會勃然大怒,然后暴君般地彰顯男人的權(quán)威,但她在賭,賭一種極低的可能性,他會是個真正的君子,他會設(shè)身處地地明白她的處境。
裴叔夜總是忘記一些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男人生來就比女人的路容易很多。
他的戲弄,何嘗不是建立在她的恐懼之上?
裴叔夜覺得自已好像正在被一個“騙子”規(guī)訓(xùn)成圣人——這聽起來有些荒謬。可在與她相處的過程中,他被迫正視了自已所有的偏見與傲慢。
她比世間大多數(shù)女子都要勇敢和智慧。她要的是簡單的平等,無論貧富,無論男女。哪怕她知道一人之力渺小,可她依然不遺余力地去踐行自已的道。
這女人,當(dāng)真是有七竅玲瓏心。
而他始終被她理智地對待——情理之中,可又有種淡淡地失落。
裴叔夜注視著她清明的眼睛,笑了一聲。
“你困迷糊了吧?說什么胡話?”他戳了戳她的腦門,徐妙雪沒坐穩(wěn),歪倒在柔軟的被子上,“睡吧你?!?/p>
說著,裴叔夜起身下床。
徐妙雪舒了口氣,渾身松弛下來——以后都可以睡個好覺了。
她沒賭錯,原來裴叔夜是個偽小人。
徐妙雪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待她悠悠轉(zhuǎn)醒,日頭已偏西至申時四刻。
阿黎早帶著剪子候在門外多時,兩人在甬江春里聽足了閑話——“裴六奶奶醋海翻波,與六爺鏖戰(zhàn)通宵”的艷聞傳得有鼻子有眼。更有好事者指天誓日地說,今晨親眼見裴六爺離去時,衣領(lǐng)間隱約透出幾點胭脂痕,說得活靈活現(xiàn),臊得阿黎和剪子兩頰飛紅,連耳根子都燒了起來。
他們原本是不信的,但自家小姐睡了這么久……昨夜在房中是干什么了累成這樣?
阿黎跟剪子浮想聯(lián)翩,卻又不敢多問。
“你倆愣著干什么?”剛起身的徐妙雪莫名其妙地瞅瞅他們,“剪子來是什么事?”
“哦,是鹽場的事有消息了——”剪子回過神來,想起了正事。
陳年舊事,打聽起來還頗費了些工夫。
原來定海東灘三灶鹽場,是在泣帆之變后沒多久被強(qiáng)行報銷的。
此事得從鹽幫的規(guī)矩說起。鹽幫百年來都用漕河運官鹽,鄭家做漕運起家,控制著甬江的運鹽河道,抽取每引二錢銀子的“漕頭錢”,后來收攏了大大小小的鹽商,自已一家獨大。
而那時陳三復(fù)是海上霸主,他開辟了海上的運鹽航路,不僅單船載鹽量達(dá)運河漕船的四倍,還能直航至松江兩淮,避開鹽幫控制的運河關(guān)卡,成本大大降低。
嘉靖二十六年,陳三復(fù)三個月內(nèi)就運走定海鹽場三萬引鹽,導(dǎo)致鹽幫損失幾萬兩白銀。
這對灶戶們而言,簡直是久旱逢甘霖。須知漕運成本看似由鹽商承擔(dān),實則層層盤剝,最終都要從灶戶們口袋里擠出來。
這些苦命人,世代在鹽灶邊佝僂著身子,被海風(fēng)和鹵氣蝕得皮膚皸裂,十指潰爛,卻連頓飽飯都吃不上。如今有人能帶他們多掙幾個銅板,自然爭相投奔。于是定海東灘三灶的兩百多戶灶丁,拖家?guī)Э谕断蛄岁惾龔?fù)。
那時節(jié)陳三復(fù)坐擁如意港,麾下數(shù)十艘裝備佛郎機(jī)大炮的寶船,鄭家雖恨得牙癢,卻也只能忍氣吞聲。待“泣帆之變”陳三復(fù)倒臺后,山中無大王猴子稱大王,鄭家立即露出猙獰面目,開始秋后算賬。
明明正常運轉(zhuǎn)的東灘三灶鹽場被強(qiáng)行報銷,灶戶們在鹽課司門口磕破了頭也無處伸冤。鹽灶是鹽戶們世代相傳的飯碗,如今鹽灶被禁,他們卻因灶籍在身,既不能另謀生路,又無田可耕。被逼到絕境,這些老實巴交的灶丁們,只得趁著夜色,偷偷溜回已成廢墟的鹽場,用破瓦罐支起簡易灶臺,冒著殺頭的風(fēng)險私煮鹽巴。
海風(fēng)依舊刺骨,鹵氣照樣灼人,只是如今,他們連最后一點活路都要靠性命去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