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雪接受了裴玉容的提議。
雖然斬草除根是最省心的辦法,但沒有必要對一個女人趕盡殺絕。
徐妙雪需要制造一起馬車墜河的事故,讓鄭應(yīng)章的受傷昏迷變得合情合理。
她在鄭應(yīng)章身上找回了那塊象牙牌,但——
“跟在鄭應(yīng)章身邊那個小廝呢?”徐妙雪分明記得是有兩個人。
“你問的可是阿福?”裴玉容回憶道,“鄭應(yīng)章進門不久后,我去問他要不要用晚膳,他讓我別煩他……我走的時候,好像隱約聽到他交代阿福去找老爺……”
“大概什么時候的事情?”徐妙雪驀然緊張起來。
裴玉容看了一眼滴漏:“兩刻鐘前?!?/p>
“鄭桐今晚在哪?”
“在甬江春宴客?!?/p>
尋常奴仆是不許獨自騎馬上街的,那阿福只可能是走去甬江春,徐妙雪估摸著時間,他應(yīng)該還在去甬江春的路上。她吹出一聲古怪的口哨,早就候在屋頂?shù)陌⒗栾w身跳了下來。
“三姐,我讓阿黎留下來幫你,我得去把鄭福找回來?!?/p>
徐妙雪一路策馬狂奔,可古怪的是,沿路都沒有看到阿福的影子。
秀才和剪子都出動,滿街找人,可三人碰頭時,仍是一無所獲。
難道阿福已經(jīng)到甬江春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徐妙雪只覺被逐步逼到萬丈深淵,勝算已是越來越小。這樣漫無目的地找不行——也顧不上甬江春人多眼雜了,還是直接去那兒逮人吧,好歹能第一時間了解情況。
三人一起往甬江春去,恰在此時,琴山疾奔而至。
“徐姑娘,六爺有十萬火急的事情,請您馬上回甬江春?!?/p>
“什么事?”徐妙雪渾身汗毛豎立。
“您去了就知道了?!鼻偕矫碱^緊鎖,面色凝重。
徐妙雪幾乎已經(jīng)篤定,一定是件極其糟糕的事情。
極有可能,是阿福已經(jīng)見到了鄭桐,向他道出了所謂“裴六奶奶”的身份。而裴叔夜找她,恐怕就是要商量后路了吧?
身份突然的暴露,想必也會影響裴叔夜的計劃。
要不把鄭桐也殺了?
徐妙雪摸了摸藏在寬袖之中的火銃。
那得找個什么理由遮掩過去?
千頭萬緒如亂麻纏裹,徐妙雪只覺一個頭三個大。
琴山引著徐妙雪前往甬江春的雅間,走在廊下之際,盡頭的雅間卻無一點動靜傳出,冷不丁一聲杯盞碎地之聲傳來,本就風(fēng)聲鶴唳的徐妙雪心頭一跳。
難道里面已經(jīng)圖窮匕見了?
既然已經(jīng)撕破臉了,那她也沒什么好裝的了,她得跟裴叔夜并肩作戰(zhàn)。
徐妙雪握緊袖中的火銃,快步推開雅間的門。她渾身的弦已經(jīng)繃到了最緊,目光如厲電般掃過屏風(fēng)。
卻見鄭桐捏著根筷子作蘭花指狀,隨著她入門的動作,筷子落在倒扣的碗上,敲出了荒誕的韻律。
鄭桐捏尖嗓子拖長調(diào)子唱道:“郎在橋頭偷眼望喲——奴在窗下——慌呀慌梳頭~”
唱到“梳頭”時還夸張地做了個挽發(fā)的動作,“哎呀呀~金簪掉進河里頭……郎不撈呀~妾、妾、妾……愁!斷!腸!”
滿室燭火暖融,酒香氤氳。唱腔一落停,聲色又重新熱鬧起來。
原來方才那陣死寂,原是眾人正全神貫注聽著鄭桐這荒腔走板的俚俗小調(diào);而摔碎杯盞,竟只是這荒唐唱詞里的金簪落河!
徐妙雪僵在門口,袖中火銃燙得灼手,她滿身的殺氣撞進這離譜的歡鬧場里,頓時散作漫天茫然。
裴叔夜抬眸望來,眼底漾著朦朧醉意,忽而展顏一笑,起身便將仍繃緊如弦的她攬入懷中,對著席間眾人朗聲道:
“你們瞧,我就說我夫人會來吧?”
徐妙雪一頭霧水——什么情況,沒出事?
他溫?zé)岬臍庀⒎鬟^她耳畔,聲音里帶著懶洋洋的得意,那雙顛倒眾生的桃花眼在燭光下流光瀲滟,望向她時滿是戲謔與繾綣。
“我夫人——那可是女中豪杰,千杯不倒!你們一個個都來灌我,她豈能饒過你們?”他笑著捏了捏她的指尖,語調(diào)綿長,“是吧……夫人?”
徐妙雪渾身僵硬地被裴叔夜擺弄著到他身邊坐下,腦中只反復(fù)回蕩著一句話:
十萬火急的事——竟是叫她來擋酒?!
醉醺醺的裴叔夜攬過徐妙雪,讓她在自已身側(cè)坐下。
但她掃過鄭桐的神情,一副沉溺于聲色犬馬、渾然不覺的模樣,阿福應(yīng)該是還沒到。這倒是讓徐妙雪安心了一些。
她面上旋即綻開一抹笑,順著裴叔夜的話應(yīng)道:“是呀,后宅里別的忙妾身幫不上,凈給六爺添亂了,但喝酒妾身行啊——來,滿上?!?/p>
但徐妙雪沒有完全放松。
她總覺得裴叔夜這種老謀深算的人找她來不會這么簡單,而且阿福隨時都可能會到,她需要裴叔夜的配合。她千方百計幾次想要趁人不注意偷偷給裴叔夜遞話,但他好像是真的有些醉了,完美地錯過了她所有的信號。
徐妙雪那個著急啊。
“鄭老爺,您家小廝有急事找您。”一個酒樓伙計不合時宜地敲開了門,小聲對鄭桐道。
來了!
徐妙雪急得快從座位上蹦起來了。
但裴叔夜還在往她酒杯里倒酒:“夫人真是海量啊。”
鄭桐瞪了那伙計一眼:“不懂規(guī)矩的東西,什么事能擾了裴大人和盧老的雅興?讓他等著!”
可伙計面露難色,支支吾吾地道:“確實是十萬火急的事……您家二爺和二奶奶……外出時馬車不慎墜橋……”
徐妙雪懸得高高的心又落了下去。
不是阿福。
是裴玉容那邊成功了,鄭家小廝才來報信的。
鄭桐一聽,臉上的醉意霎時褪得干干凈凈,血色盡失,蠟黃的面皮上透出一層死灰。他攥著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緊,聲音陡然拔高:“在哪?他們在哪?”
外頭候著的小廝聽到了動靜,也顧不上禮節(jié)沖了進來:“老爺,二爺和二奶奶已經(jīng)救上來了,現(xiàn)在找了大夫往府上趕,您快回去看看吧!”
盧老也嚴(yán)肅起來:“鄭賢弟,此事要緊,快回去看看吧?!?/p>
鄭桐強斂慌意,向裴叔夜拱了手:“那鄭某就先告辭了,鹽的事……還請裴大人多多相助,鄭某感激不盡。”
裴叔夜點點頭,鄭桐匆匆離開。
席已沒有滋味,盧老和裴叔夜客套了幾句后也告辭了。
徐妙雪還在心神不寧地想著——那這阿福到底去哪了?下一步她該怎么做?
而裴叔夜還在往杯里斟酒:“夫人,鄭桐今兒下了老本,開了一壇二十年的女兒紅,我們可不能浪費?!?/p>
徐妙雪回過味來了——裴叔夜怎么可能真的醉了?聽到這么大的事情發(fā)生,他居然一點都不關(guān)心,這么從容的神情,絕對有妖!
她一把拉起裴叔夜的手就拽他出來,裴叔夜十分配合,欣然地跟著徐妙雪,一路享受著外頭賓客的注目禮,還不忘禮貌地同相熟之人打招呼,直到回到他們自已的房間。
徐妙雪暴怒地質(zhì)問道:“你把我叫過來,就只是讓我來擋酒?”
裴叔夜露出一個無辜又妖孽的笑:“對啊,我喝醉了可是會亂說話的。”
徐妙雪何等聰明,一下子便聽出了這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言外之意。
“你——你已經(jīng)處理了那個小廝對不對?!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白讓我提心吊膽一晚上!”
裴叔夜攤手:“你沒問我啊?!?/p>
“我?guī)状蜗虢o你遞話,你根本沒給我機會!裴叔夜!你就是故意耍我的是不是!”
“——你看人擔(dān)驚受怕很有意思是不是?你,你——你這老狐貍!”徐妙雪氣得上頭,隨手抄起一個燭臺想往裴叔夜身上砸,但猶豫了一下,轉(zhuǎn)手又拿起了果盤里一個柔軟的橘子,這才狠狠往裴叔夜身上扔去。
“你嚇唬我倒是玩過癮了!我連怎么跟鄭桐同歸于盡都想好了——”事情雖然結(jié)束了,但徐妙雪渾身的情緒還沒卸下來,人不自覺劇烈地顫抖著,她還想抓起什么宣泄情緒,裴叔夜卻攥住了她的手腕。
一對上他的眼睛,不知為何,徐妙雪眼里竟涌出淚水。
她是真的害怕。
她的真實身份敗露,必然成為鄭家乃至四明公的頭號眼中釘,縱然保得小命,所有計劃也都得推翻重來……除此之外,還有她和裴叔夜的契約。
這似乎是她潛意識里最害怕的一件事情。
沒了這戲臺,他們兩個假戲真做的人,大概也就只能各奔東西了。
她還沒準(zhǔn)備好。
她怕死,怕壞事,怕猝不及防地分離……今夜,徐妙雪體會了一遍能想象的所有恐懼。
裴叔夜因醉意而慵懶的眼神流露出幾分清明,他手腕稍一用力,便將徐妙雪拉到自已身前,環(huán)住了她的腰。
他看著她,語氣似有幾分無奈,幾分服軟:“知道出事的時候,為什么不來找我?”
徐妙雪一愣——找他干什么?她向來都是單打獨斗的。
在她的選擇里,好像從來沒有向裴叔夜求助這一條。
她嘴硬道:“我自已能解決?!?/p>
“你怕是不知道,鄭家那小廝腳程快,已經(jīng)到甬江春樓里了?!?/p>
徐妙雪無言。
誠然,今晚很危險,她慢人一步,若不是裴叔夜給她兜著,她已經(jīng)滿盤皆輸。
她心里剛升起一絲感動,只要裴叔夜趁熱打鐵,美人可是最嘴硬心軟的,怒意很快就能煙消云散。
偏偏裴叔夜裝模作樣地?fù)u了搖頭:“徐妙雪,你可一點都不了解你夫君的能力。”
徐妙雪頓時又恨又心虛——可讓你神氣到了。
裝,你就裝吧你。
徐妙雪想掙脫裴叔夜的手,她的氣可不能就這么算了,現(xiàn)在她一點都不想理他。
“別碰我你這騙人精!”
但裴叔夜不松手,甚至還惡人先告狀,幽怨地看著她。
“你只看得到我騙你嗎?我做了那么多,只是希望你能真的信任我,為什么你都視而不見嗎?為什么要緊要慢的時候總是想不到我?嗯?”
裴叔夜并不是覺得嚇唬她好玩,他只是希望給她一個小小的“教訓(xùn)”,讓她知道后怕,希望她以后有任何事都可以和他一起并肩作戰(zhàn)。
徐妙雪聽懂了也明白了,但一生要強的弄潮兒還是不愿意低頭。
“裴叔夜?!?/p>
“嗯?!?/p>
“我不服?!?/p>
“……什么?”裴叔夜一頭霧水。
他可是在表白,她在想什么呢?
徐妙雪一臉懊惱:“我現(xiàn)在想起來了!琴山找我的時候就不對勁——他怎么能精準(zhǔn)找到我的?那個時候我就該意識到,你的人一直都在跟著我,所以鄭家的事你知情!”
徐妙雪腦子里還在復(fù)盤晚上的一切,她惡狠狠地瞪著裴叔夜。
“總有一天,我要讓你知道誰是老大!”
“……”
裴叔夜一百萬分無語地將徐妙雪扔到床上,欺身上前:“來,教訓(xùn)我,就現(xiàn)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