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望日,正是如意港鎖港宴舉辦之期。
滿城的富貴人物都嚴(yán)陣以待準(zhǔn)備前往如意港赴宴,這一日,百務(wù)皆廢,萬般皆輕,唯此宴為重。
裴叔夜沒想到,今天這日子,徐妙雪竟要出門幾個時辰。
“你做什么去?晚上的宴會如此重要,你不該再多準(zhǔn)備準(zhǔn)備嗎?”
這個時候能讓徐妙雪抽身離開的,只可能是很重要的事。但對裴叔夜來說,這件事他不知情,這就很不痛快了。
徐妙雪心虛但理直氣壯:“我還能干什么去,當(dāng)然就是為了晚上的宴會做準(zhǔn)備——我去去就回,一定在出發(fā)前趕回來。”
今天其實是她跟張見堂約定好以他的如夫人身份行事的日子。
非要選在如意港宴會開的這個日子,自是精心設(shè)計過的。
鄭家上下素來視此宴為頭等大事,今日必當(dāng)傾巢而出,赴宴應(yīng)酬。府中空虛,耳目遲鈍,縱有變故亦難及時應(yīng)對。
用兵之道,貴在神速。機(jī)不可失,時不再來。一旦給了人時間反應(yīng),那便錯失了先機(jī),故而,今日就是天選良機(jī)。
反正對于徐妙雪來說,她只需要出場,話都不用多說,最多兩個時辰就結(jié)束了,完全不會耽誤晚上的事。
她沒把這兩個時辰當(dāng)回事,自然也沒覺得裴叔夜會把這件事放心上。
她不是在征求裴叔夜的同意,撂下一句話便一溜煙地沒影了。
寧波府的街巷比往日冷清許多,平日里吆喝不斷的貨郎都蜂擁去那必經(jīng)之路上擺攤,尋常市井反倒安靜下來,只余幾個頑童在空蕩的街心追逐嬉鬧。
剛過晌午,鹽鋪更是清閑,半天沒個客人,掌柜正哈欠連天地?fù)苤惚P,這時一位頭戴冪籬的女子緩步走入,素白的紗簾垂至肩頭。
掌柜只覺眼熟,心里狐疑,伙計已經(jīng)迎上前熱情詢問:“這位客官,想買些什么?”
掌柜手中的銅錢“當(dāng)啷”一聲掉在柜臺上——這身形,這聲音,怎么和之前來騙錢的那個女人一模一樣?
他猛地站起來,臉色驟變,指著她大喊:“貝羅剎!是貝羅剎——愣著干什么,快去報官!抓人!”
鋪子里的伙計慌慌張張往外跑,可剛沖到門口,卻見兩排官差筆挺地站出一條道來,一個挺拔的身影壓了過來
張見堂一身靛青色官服,腰間玉帶映著暮光,穩(wěn)步邁入鹽鋪,聲音沉穩(wěn)而威嚴(yán):“報什么官?本官就在這兒?!?/p>
徐妙雪好意提醒道:“這位是我的官人,巡鹽御史張大人?!?/p>
掌柜錯愕地張著嘴,猛地反應(yīng)過來,撲通一聲跪下磕頭:“小人見過張,張大人……不知大人大駕光臨……”
張見堂冷聲道:“本官的如夫人前些日子幫本官微服查訪鹽市,怎么,掌柜的不記得了?”
徐妙雪藏在冪籬后的臉龐似笑非笑,夾著嗓子,掐出千嬌百媚的聲音,柔聲道:“上回妾身來買鹽,掌柜的可熱情得很,說能‘多裝少記’,省些稅錢。待妾身亮明身份后,您又塞了張銀票,求妾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p>
掌柜面如土色,冷汗涔涔:“這、這……”
不是說那巡鹽御史的如夫人是騙子“貝羅剎”所扮演嗎?怎么如夫人又稱真的了?
徐妙雪不緊不慢地從袖中抽出一張紙:“上回來時,妾身還特意記下了鹽引編號,回去一查——竟與官府存檔不符呢。”
不等掌柜狡辯,張見堂利落地抬手一揮:“搜!”
官差們早就嚴(yán)陣以待,一聲令下便沖入后堂,翻箱倒柜,不多時便捧出一摞賬冊和幾份鹽引。
張見堂掃了一眼,冷聲道:“查封鹽鋪,將物證和人犯押回衙門!”
徐妙雪和張見堂如法炮制,連查數(shù)家鹽鋪。在那些掌柜還未反應(yīng)過來時,劣鹽與假鹽引已被當(dāng)場扣下。
街巷之間,風(fēng)聲鶴唳,而此時寧波府衙后堂的議事廳內(nèi),幾位大人茶盞里的水續(xù)了又涼,等得是一頭霧水。
正是張見堂請眾人過來議事,偏偏他自已人不到。
座上有按察副使周大人,寧波府知府王大人,品階最低的,也是鹽課司提舉,這幾位都要去赴晚上的宴會,心全然不在公務(wù)上,只想著張見堂能速速將要議的事議完,他們好前往宴會。
幾人都等得焦心,難免對這位新來的御史心生不滿。
“這位張御史,倒是好大的架子……”鹽課司提舉正用茶蓋輕輕撇著浮沫,聲音低到仿佛一同咽進(jìn)了茶湯里,卻偏偏夠在場的人都聽得清楚。
按察副使周大人道:“年輕人,到底氣盛啊?!?/p>
知府諱莫如深地?fù)u了搖頭:“剛來就想動鄭家,結(jié)果鄭源死在牢里,遭殃的反是裴大人……這寧波府的水,可不是那么好趟的?!?/p>
“年輕人愛折騰,讓他折騰一次,吃了虧,便曉得深淺了……”
話音剛落,門外便傳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腳步聲,衙役打開議事廳大門,眾官只見張見堂跨入門檻,身后還跟著一位面戴素紗冪籬的女子。
眾官皆是狐疑,議公事,怎么還帶了個女子來?
張見堂朗聲道:“勞諸位久候,這位是下官的如夫人。今日攜她前來,正因她是重要人證。”
眾官嘩然。
“張大人何時有了如夫人?那不是騙子‘貝羅剎’假扮的嗎?”
“是啊,海捕文書都發(fā)了,本官手下的人也搜了好一陣子,這……您竟真有個如夫人?”
“下官初到寧波府才聽聞此事,今日趁此機(jī)會向諸公解開這個誤會,”張見堂不慌不忙道,“上月她奉下官之命暗訪鄭家鹽鋪,發(fā)現(xiàn)諸多不法之事。為防打草驚蛇,她連夜離開寧波府尋回稟,不想竟被誤認(rèn)為騙子?!?/p>
冪籬下傳來溫婉聲音:“妾身當(dāng)時走訪七家鹽鋪,掌柜皆主動提出可‘多裝少記’后妾身表明身份,他們便送上賄賂。當(dāng)日所得錢財,都已作為物證封存。另妾身還發(fā)現(xiàn)鹽鋪的鹽引編號與官府存檔不符,今日官人已查抄鹽鋪,找到了涉案鹽引,證明妾身所言為真?!?/p>
張見堂一招手,便有官差向幾位大人呈上方才查抄來的證據(jù)。
“諸位大人請看——”他抽出三份不同鹽引平鋪在案,“這份蓋著壬午年官印,存檔卻是癸未年;這份注明二百引,實際裝了二百六十引;這份更妙,連編號都與戶部存檔對不上?!?/p>
眾人又驚又疑,面面相覷——他們在這四方屋里待著,竟對外面發(fā)生的事情毫無知覺。想必張見堂故意提前了議事的時間,先把他們都困在此處,防止有人通風(fēng)報信。
也怪今日這日子太大,平日街頭巷尾的眼線,都去了如意港附近,誰曾想到,這都能讓這初來乍到的御史,有了可乘之機(jī)。
張見堂慷慨激昂道:“鄭家鹽鋪如此明目張膽偽造鹽引、超量運鹽,所圖為何?”手指重重點在最后一頁賬目上,“僅這一筆,就偷逃鹽稅一千二百兩!”
“而鄭源是本官追查的線人,卻暴斃獄中,諸位不覺得蹊蹺?”
“是……有些蹊蹺。”
“確實。”
眾人如今也只能附和。
“故而,下官有理由懷疑——”張見堂目光如電,聲音陡然一沉,“此乃鄭家精心策劃的殺人滅口之計!既除心腹之患,又嫁禍于裴大人,可謂一石二鳥。懇請諸位大人明鑒,即刻派兵查封鄭家所有鹽鋪鹽場,徹查此案——”
張見堂已從袖中取出一道早已擬好的查封令,雙手呈上:“文書已備,只待諸位大人用印——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張見堂不卑不亢,這一套組合拳打下來,已是占盡上風(fēng)。
冪籬之下,徐妙雪松了口氣。
一切順利。
她只等此地行動結(jié)束后趕緊回裴家,好接著唱響晚上那出大戲。
卻不料,她與張見堂剛走出府衙,兩人還沒來得及對個眼神慶祝勝利,一輛精美的馬車便緩緩?fù)T诹斯俑T口。
車簾撥起,一張妖孽般的臉沖著徐妙雪和張見堂微笑。
“子復(fù)兄,怎的這般巧?!?/p>
徐妙雪如遭五雷轟頂——裴叔夜怎么來這里了?
裴叔夜自然是循著徐妙雪的味來的。
徐妙雪反常地選在今天出門辦事,裴叔夜無數(shù)次說服自已,這與他無關(guān),但自徐妙雪走后,他干什么事都坐立難安——好奇心殺死貓,他太想知道,她到底做什么去了?
他最后說服自已,這是為了保護(hù)徐妙雪,讓今晚的計劃萬無一失,于是派出琴山去盯著。
沒想到,她不告訴自已的要事,竟然是去給張見堂當(dāng)如夫人!
裴叔夜徹底坐不住了。
是當(dāng)他的夫人還不夠好嗎,是他給的不夠多嗎??。∷谷贿€去給別人當(dāng)如夫人!
如夫人是什么!都不是明媒正娶的!是小妾!
雖然徐妙雪戴著冪籬,但裴叔夜從她輕快的步子里就能想象出她此刻愉悅的神情!
給別人當(dāng)如夫人就這么開心嗎!
裴叔夜面上微笑著,心里卻已炸成了五彩斑斕的煙花。
毫不知情的張見堂一見到裴叔夜來了,像一只哈巴狗似的便迎了上去:“承炬?你怎么來了!我正好有事要同你說!”
“我要去如意港赴宴——子復(fù)兄不妨一起?嘶——這位是?”
裴叔夜假裝不認(rèn)識,目光挪到徐妙雪身上。
徐妙雪心里直犯哆嗦。
完了。
她知道裴叔夜認(rèn)出自已了。
這明知故問的語氣,在徐妙雪聽來充滿了挑釁。
若非知道是她,他根本不會對任何人的如夫人感興趣!
可徐妙雪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覺得完了——這事明明合情合理,于大局有利啊。
她怎么有種被抓奸在床的感覺?
“這位是我的如夫人……先前有些誤會,我?guī)齺砀媒忉屢幌?,”張見堂猶豫地看了一眼徐妙雪,“嗯……承炬,我得先送她回去休息,就先不與你同路了?!?/p>
裴叔夜笑得和藹可親:“如意港宴會你不帶如夫人參加?難不成子復(fù)兄想金屋藏嬌?”
徐妙雪想給裴叔夜跪下了,她拼命用眼神給裴叔夜暗示。
大哥大哥大哥,求你了別鬧了。我還得趕緊回去換裝以裴六奶奶的身份出席宴會呢!晚上的大事關(guān)系重大,咱還得干呢。
裴叔夜無視了徐妙雪的眼神,繼續(xù)熱情邀請:“子復(fù),你初來寧波府,一定得帶夫人好好體驗一番我們浙東的盛宴才好——你若再拒絕,便是不給我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