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雪懵了。
——發(fā)生什么了？裴老夫人這般模樣，定是出了大事。
“婆母……”
“閉嘴！豈敢擾佛門清凈！”
裴老夫人是個體面人，再大的事也不敢在佛前喧囂，要將徐妙雪帶回去關(guān)門打狗。
徐妙雪被推搡著穿過回廊，月光從飛檐斗拱間漏下來，在地上投出猙獰的獸形陰影。她盯著那些晃動的黑影強(qiáng)自穩(wěn)定心神，可想破了腦袋，也沒想明白是哪兒出了問題。
此時她還心懷一點(diǎn)僥幸——這殺犯人還得先開堂審問呢，不可能沒個明白話就給人定了罪。也許是誤會，解釋清楚就好了。
一行人沒有回精舍，而是來到了精舍后的竹林。
徐妙雪踉蹌著被推進(jìn)竹林，還沒站穩(wěn)，一件靛青直裰就甩在她臉上。粗布帶著土里的霉味，衣服里裹著一張信箋，飄飄搖搖地落了地。
“盧家表侄親眼看見男人進(jìn)你屋子！”裴老夫人杵著鳩杖，檀木杖頭“咚”地砸在地磚上，“老身原還不信，結(jié)果……竟搜出這等不堪入目的腌臜東西！”
徐妙雪盯著紙上歪扭的字跡——“今夜子時，竹林相見?！蹦E猶新，卻刻意做舊，連紙張邊緣都被人精心揉出毛邊。
原來如此……呵。
這些天的古怪事都說得通了。
那夜剪子為喬裝來訪，定是教人瞧見了蹤影，所以這些日子她總覺得有眼線盯著她。只是那男子再未現(xiàn)身，倒叫她們無從下手。
昨日盧大奶奶借故大鬧一場，非要搜查她的閨房，這招真是毒辣，竟是聲東擊西。先是支開徐妙雪，留下阿黎這個小丫頭獨(dú)自在房中應(yīng)對麻煩，若能搜出什么，自然正中下懷；即便搜不出，也能驚動阿黎這個藏不住事的丫頭，叫她忙中出亂。果然，那傻丫頭做賊心虛，轉(zhuǎn)頭就慌慌張張地將剪子留下的衣衫偷偷埋了。
殊不知，盧家的人早就在暗處盯著，前腳剛埋下，后腳便又挖了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回了她的房間。
這還不夠，再加上一張叫人百口莫辯的信箋，徹底坐實(shí)徐妙雪的嫌疑。
這招就高明在真真假假，虛實(shí)難辨。這菩薩跟前，誰敢去做無中生有的栽贓？怕是要六月飄雪。
偏偏有個男子來過是真的，留下衣服也是真的，當(dāng)事人在這鐵證如山下也該心虛了，哪還有底氣喊冤？
盧家大奶奶還能自圓其說，她做這一切，可不是作惡，是“為民除害”。要不是這招針對的是自已，徐妙雪都要給這群人拍手叫好了。
徐妙雪指節(jié)發(fā)白，她終究百密一疏——她以為她們只是要她死這么簡單，她躲得過明槍卻躲不過暗箭。
簪纓世家的貴婦們，哪里屑于親自動手殺人？她們要的，是比索命更誅心的懲罰。在這吃人的世道里，毀掉一個女人何須刀斧？只需三寸紙條，半句流言，便能讓她生不如死。
“你還有什么可辯的？”裴老夫人怒斥道，“老身就在這里等著！看看是哪個膽大的登徒子敢來！”
“母親，莫要動怒傷了身子，”裴二奶奶適時地在旁邊苦苦相勸，面上卻有幸災(zāi)樂禍之色，“沒準(zhǔn)……六奶奶有什么苦衷，聽聽她怎么說吧?！?/p>
徐妙雪還能說出什么來？這拉架的相勸無非就是火上澆油。徐妙雪不肯借錢給她，她可是在心里狠狠記了筆賬。
月光泠泠地照著竹林，徐妙雪好似看到老夫人眼底也藏著一閃而過的快意。那可不是為家族名聲考慮的羞愧，不是怒其不爭的憤慨，而是一種豺狼分食獵物時的歡愉，是世代相承的專屬于女人的權(quán)力，是女人折磨女人的秘術(shù)。
只是徐妙雪不甘心！
為什么非要在這個時辰？哪怕讓她先去看到真相，她也能死而無憾。
徐妙雪閉著眼睛都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會有一個安排好的男人出現(xiàn)在竹林里。反正都栽贓到了這一步，做戲就得做全套。
換成任何一家姑娘，這架勢都得嚇得腿軟了。但徐妙雪可不是那么容易認(rèn)輸?shù)摹笥宜芸炀筒皇桥崃棠塘?，為什么還要遵守游戲規(guī)則？
“既然瞞不過，那我也不瞞了?！?/p>
徐妙雪不哭不鬧，一改先前那副柔弱無骨的勾欄做派。
“六郎待你不薄！你為何要這么做？！”
“那人實(shí)則是妾身的親兄長——”徐妙雪面不改色地道。
裴二奶奶忍無可忍：“六奶奶，你想撇清也不能如此胡謅，將我們都當(dāng)成傻子呀！”
“兄長來探望，又恐我家門第微寒，惹人輕視，這才暗中來訪。至于信中所言竹林，不過掩人耳目罷了。我們真正相約之處，實(shí)則是海邊?！彼患膊恍?，抬眸直視眾人，“若不信，此刻去海邊一見便知，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了。”
裴老夫人神色微動，與裴二奶奶交換了個猶疑的眼神。徐妙雪這般篤定，倒叫她們一時拿不定主意。
“母親，”裴二奶奶低聲道，“不如留些人手在此，咱們?nèi)ズ＿呉惶骄烤?。若有蹊蹺，兩處都能查個明白?！?/p>
“帶路?！迸崂戏蛉私K于松口。
徐妙雪暗自舒了口氣。她等的就是這句話。
她猜此刻，鄭二爺應(yīng)該已經(jīng)趁著夜黑風(fēng)高去海邊了。
他們一行人前往，便能抓個現(xiàn)行，看到他親筆書寫的罪狀書——原本，徐妙雪沒打算那么早就讓他身敗名裂的。若太早事發(fā)，他很可能會將那批嫁妝全都銷毀。
但此刻形勢緊急，徐妙雪顧不上那么多了。
既然要死，那便拉著他一起下地獄。她好不了，那他也別想活，大不了同歸于盡。
徐妙雪在心里祈禱，這路上可別出什么變故了。
然而心里這聲祈禱剛落下的時候，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從林間傳來。那聲音極輕，卻在這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裴老夫人猛地頓住腳步，裴二奶奶緊接著地一聲喝道：“什么人！”
幾個家丁立刻提著燈籠沖進(jìn)竹林。
徐妙雪此刻內(nèi)心暴跳如雷，差一點(diǎn)，又是就差一點(diǎn)！
竹林里好一陣難舍難分，刀槍棍棒的動靜，又從暗處冒出不少家丁支援，不多時，竟押著兩個男子走了出來。
怎么是兩個？
連裴老夫人和裴二奶奶都傻了眼。
燈籠的火光搖曳，映照出兩張截然不同的面孔：一個生得劍眉星目，俊美非常；另一個卻是獐頭鼠目，形容猥瑣。
那丑漢眼珠一轉(zhuǎn)，立刻朝裴老夫人作揖：“老夫人明鑒！小的是盧府家丁，方才見這廝鬼鬼祟祟在林子里轉(zhuǎn)悠，這才跟了過來?！?/p>
徐妙雪心頭一跳。她瞬間明白了——這丑漢定是盧家安排來陷害她的“奸夫”，卻不料竹林里還有一個男人，他知道論樣貌，怎么都是對方才更像是“奸夫”，索性表明真實(shí)身份，免得引來不必要的混亂。
可這俊俏男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男子在混亂的打斗中顯得有點(diǎn)狼狽，即便被繩索捆上，仍在不安分地掙扎。
“大膽小人！放開我！”
裴老夫人面沉得跟黑炭似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打轉(zhuǎn)，最后落在徐妙雪身上：“這就是你的兄長？”
“我不認(rèn)識她/他！”徐妙雪和那男子異口同聲。
裴二奶奶恍然大悟：“哦，妾知道了！六奶奶引我們?nèi)ズ＿叄峙戮褪窍胝{(diào)虎離山，好給‘情夫’機(jī)會，讓他趕緊離開吧？”
……
你這么能想，你咋不去寫話本呢？厲害不死你。
徐妙雪在心里罵得很臟。
裴老夫人聞言，痛心地捂著胸口：“你……你這說謊成性的女人！”
徐妙雪這回是真的百口莫辯，完了，這下全完了。
這么俊俏的男人，比之裴叔夜都不輸幾分，不是情夫都說不過去。
裴二奶奶提議：“母親，妾身之見，茲事體大，畢竟這徐氏是六郎親自選的夫人，咱們也不好越俎代庖，不如先將這兩人關(guān)入柴房，等六郎來定奪？”
“喂，你快說句話啊，你到底是誰??！”徐妙雪急死了。
“我乃巡鹽御史張見堂！還不速速放開本官！”
場面寂靜了一瞬。
裴二奶奶先嗤笑了一聲。
“寧波府確實(shí)熱鬧，騙子層出不窮。前陣子剛聽說有個騙子扮成巡鹽御史的如夫人坑蒙拐騙，這么快就有人假扮巡鹽御史本人了？”
……
徐妙雪萬念俱灰，不久之前她射出的一支箭，此刻正中她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