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紅霞小心翼翼的將照片放進箱子里,這才準備起身出門去熬藥。
然而,一開門就瞧見了葉敏杰。
他站在院子里,看見自己出來,眼神定定的盯著她。
鄭紅霞一愣。
“敏杰?怎么這么早就起來了?”
西單電器店開門得八點,這才五點不到,天都是黑的,鄭紅霞是因為自己房間里還點了燈,所以才能瞧清楚他。
按照以往,葉敏杰怎么說都是七點起來,怎么今兒個起這么早?
葉敏杰盯著鄭紅霞,道:“姑,你生病了怎么不告訴我?”
他盯著鄭紅霞,神色悲痛極了,就像是剛剛才發(fā)現(xiàn)這個消息似的,盯著鄭紅霞,道:“這么大的事兒,姑你怎么還瞞著我呢?”
鄭紅霞有些蒙。
她第一反應就明白葉敏杰知道自己得病這事兒了。
“敏杰啊……”
鄭紅霞頓了頓,靠在門旁,道:“不是姑瞞你,而是這病,它說了沒用,反而叫人擔心?!?/p>
她苦笑著,又想起那天醫(yī)生說的話。
該吃吃,該喝喝,高興一點就成。
明明是勸慰自己的話,對于她來說卻如同判了死刑。
鄭紅霞不是沒有崩潰過,也想過告訴沈琰和葉敏杰。
但是,念頭一轉,卻又打消了這個想法。
何苦叫他們?yōu)樽约簱哪兀?/p>
協(xié)和說治不成,那就是治不成了。
如今她能去港城,走完剩下的日子,和自己兒女待在一起,已經(jīng)很快慰了。
鄭紅霞又和葉敏杰說了一陣,這才總算是說明白。
葉敏杰低著頭,不吭聲,見鄭紅霞走過來準備熬藥,他這才開口:“我?guī)湍惆?。?/p>
鄭紅霞笑道:“沒事兒,我自個兒能行!你還有你自己的……”
“姑,你今天就要走了,我也沒盡盡孝?!?/p>
葉敏杰頓了頓,道:“你生病了我也沒能幫上什么忙,這藥我?guī)湍惆玖税伞!?/p>
話說到這里,鄭紅霞就不再堅持了。
她道:“那成,今兒個就別做早飯了,門口的鹵煮鋪子,還有驢肉火燒,我都買些回來,咱吃個痛快!”
鄭紅霞說著,撿了一件外套套著,抄著兜朝著外面走出去了。
葉敏杰從從掛在門梁上的籃子里,拿出一包中藥,放進鄭紅霞經(jīng)常熬藥的小罐子里,加水,又燒了一小爐子的炭,這才放上去熬煮。
炭火溫度很高,咕嘟嘟很快就把中藥熬煮開了。
整個小院子里頓時漂浮著濃郁的中藥氣味兒。
在這個初夏的清晨,熱氣氤氳,白色的霧氣混合著濃烈的藥味兒,一瞬間凝結在葉敏杰的眼鏡上。
白蒙蒙一片,瞧不清他眼睛里晦暗的情緒。
…………
今天下午沈琰要和鄭紅霞出門,因此兩人早早的就吃了中飯。
蘇幼雪送著兩人到了車站,又將一個水壺遞給了鄭紅霞。
“大娘,這是上午剩下來的藥,你可別忘了?!?/p>
蘇幼雪叮囑道。
鄭紅霞點點頭,接過去,順手擰開就喝了。
“杯子就別帶著了,太沉了。”
她說著,將杯子遞還給蘇幼雪,之后和沈琰喊了一輛人力三輪車,直奔火車站。
鄭紅霞雖說一直在京都,但是火車站,汽車站,她壓根都沒來過。
如今瞧著這日新月異的祖國和建設面貌,只覺得一顆心沒由來的在胸腔里激蕩起來。
“大娘,咱們先去羊城,再從羊城去港城。”
沈琰手里拿著車票,笑著道:“羊城距離港城很近,隔著一條港城街就是了?!?/p>
這會兒距離十二點的火車還有一段時間。
沈琰當下將羊城發(fā)展得日新月異都說了一遍,鄭紅霞聽得津津有味,整個人面色都紅潤了不少。
“咱們祖國發(fā)展的好??!”
鄭紅霞攥緊拳頭,頗有感慨:“還是得出來走走,瞧瞧才行,不然這輩子……”
然而,這一次,鄭紅霞話沒說完,她的臉色卻陡然間一白。
沈琰一愣。
趕緊伸手扶住她:“鄭大娘?怎么了?”
鄭紅霞的臉色瞧著太不對勁了,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冒了出來,叫她痛苦的蹲下身子,渾身都在發(fā)抖。
疼。
劇烈的疼痛。
自從得了癌癥之后,鄭紅霞對于這種疼痛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
只是這一次,來的比任何一次都要兇猛且劇烈。
她甚至呼吸都感覺到了困難。
沈琰這會兒再怎么心大也意識到事情不對勁了。
“鄭大娘?!鄭大娘!”
他喊了兩聲,鄭紅霞卻都已經(jīng)疼得聽不著了。
沈琰趕緊起身喊人。
周邊圍上來了不少乘客,鄭紅霞疼得倒在地上,咬著牙,悶哼著,渾身仿佛從水里撈出來。
真疼啊。
當年自己身上吃了好幾顆子彈,沒有麻藥,直接燒紅的刀子消毒,就把肉割開取出彈頭。
那會兒她都能咬著牙,一聲不吭的熬住了。
可是這癌,怎么就這么疼呢?
鄭紅霞有太多的不甘心,她張張嘴,原本想要喊沈琰給自己拿止疼藥,但是沒多久她就疼得失去了意識。
……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
隔著窗戶,能夠看見外面漆黑的一片。
鄭紅霞躺在病床上,意識迷糊漂浮,她看見沈琰,想張開嘴說什么,卻見后者對著自己擺了擺手。
一旁,葉敏杰紅著眼睛,正在和沈琰說話。
“表姑她得這個病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p>
葉敏杰聲音哽咽,“剛才醫(yī)生說了,腫瘤長的太快,沒幾天了,讓咱們做好準備。”
沈琰頓時就不再說話了。
他胸口堵得慌。
就像是兜頭被人打了一個悶棍。
“我出去一會兒?!?/p>
沈琰瞧了一眼鄭紅霞,對著她露出一個笑臉:“大娘,沒啥事兒,好好養(yǎng)病,我馬上就回來?!?/p>
沈琰只覺得病房里壓抑的慌。
他待不下去了,走出門,一眼就瞧見坐在外面長椅上的沈軍等人。
一個個全都面色凝重,瞧見自己出來,沈軍立刻站了起來。
“醒了嗎?”
沈琰點頭,又看見趴在椅子上寫作業(yè)的沈浩,道:“哥,你帶著嫂子和浩兒還有幼雪他們都回去,這里我和敏杰看著就成?!?/p>
沈軍還想說什么,卻順著沈琰的視線看見正在認真寫作業(yè)的浩兒,當下點點頭,不再說話了。
“明天我給你送飯來,有啥事兒別憋著,聽見沒?”
沈軍不是傻子。
來這里這段日子,他是打心眼里瞧出來沈琰是把鄭紅霞當親人看待的。
這老太太,尤其是對孩子,是真心誠意的好。
沈軍說完,招呼著幾人起身,帶著他們回四合院了。
沈琰腦袋里有些亂,想了想,走進了醫(yī)生辦公室。
醫(yī)生瞧見是沈琰,當下也認出來了。
他道:“是來問病情的嗎?”
沈琰點頭,定定的瞧著他,半晌才艱難開口:“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嗎?”
雖然明明知道結果,他卻仍舊忍不住開口問。
是啊。
這可是癌。
即便是時間線往后推個幾十年,在醫(yī)學界尚且都沒有攻克的特效藥。
更何談是這個八十年代的初期?
醫(yī)生面露遺憾,搖頭:“她之前就一直來瞧這病,我說西藥目前是治不好了,她說她回去試一試中醫(yī)?!?/p>
“可惜估摸著是吃壞了,不然的話,還能多活一兩個月?!?/p>
癌細胞這玩意兒,誰也說不準。
醫(yī)生說完,又是冗長的沉默。
沈琰只覺得壓抑極了。
他點點頭,道了謝,轉身走出了醫(yī)院。
在醫(yī)院的這兩天,鄭紅霞一直都是處于半昏迷的狀態(tài)。
直到三天后,才總算是清醒了過來,整個人瞧著精神氣兒也好了不少。
鄭紅霞睜開眼,看見自己,形銷骨立的臉上努力露出一個笑臉。
“沈,沈琰啊……”
沈琰一愣,道:“大娘你醒了?”
“餓不餓?想不想吃點什么?”
鄭紅霞只是搖頭。
她意識難得清醒,緩了緩,有了點力氣,就伸手朝著自己口袋摸去。
沈琰知道她在找什么,趕緊拉開床頭柜,將一張照片拿了出來。
是一張黑白色的全家福。
鄭紅霞凹陷下去的眼眶里,熱淚涌了出來。
“可,可惜啊……”
她哽咽著道:“到死也瞧不見一眼?!?/p>
沈琰伸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道:“咱瞧不見呢?”
他露出笑臉,眼眶卻有些發(fā)紅。
“我就在等你醒了,把地址告訴我,我?guī)湍鷰麄兓貋砟兀 ?/p>
沈琰知道,如今擺在自己面前的,有很多事要做。
如果是上輩子,他絕對不會摻和進來,更別提幫一個將死之人去找她的親人了。
但是,這輩子,沈琰明白,有些事如果不做的話,他會后悔一輩子。
錢可以掙,但是人一旦沒了,就真的沒了。
鄭紅霞這一剎那,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睛里,陡然亮起了光彩。
“沈,沈琰?!?/p>
她伸出枯樹般的手,用力的攥緊了沈琰的手,聲音沙啞卻激動:“謝謝你,謝謝你啊……”
沈琰鼻尖有些酸,他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一切都在不言中。
當天夜里,沈琰就和葉敏杰交代了好好照顧鄭紅霞,之后踏上了火車連夜趕往港城。
好消息是,醫(yī)生那邊沈琰打了招呼,不管什么要的藥物都用上,醫(yī)院也給出了大致的保證,一個月的時間還是可以的。
兩天后,沈琰抵達羊城,因為時間匆忙,他沒來得及辦理通行證。
不過好在這個年頭不嚴格,再加上有了陳馬龍的幫忙,一天后,沈琰就抵達了港城。
從小輪渡下來,沈琰的胃里翻江倒海,他坐在岸邊緩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抵達港城是晚上八點。
對于比內陸發(fā)達不少的港城來說,正是繁榮熱鬧的時候。
沈琰順著人流,走出碼頭,一眼就瞧見了海邊映襯出來的萬家燈火。
喧鬧極了。
抬眼望去,全都是高樓大廈,賭場,美人,甚至于各種各樣的黑勢力在這里滋生交錯。
八十年代的港城,最是繁榮昌盛,也是各種文化最野蠻生長的時候。
說得再準確些,這簡直就是和內陸不一樣的天堂。
饒是沈琰重生一世,也被眼前的景象所微微震撼。
他胸口里,一股子莫名的情緒在激蕩。
沈琰清晰的知道,今后自己生意做大,肯定會來這里。
但是,他卻也清楚的明白,這里天堂和地獄并存,在這之前,他一定要積蓄足夠的力量。
或許,有那么一天,他足夠改變整個港城的發(fā)展。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
沈琰看了一眼地址,九龍城寨三棟二十七戶。
對于這個地方,沈琰早些年有所耳聞。
八十年代最著名的貧民窟。
一些早些年從內陸,越國偷渡過來的人,沒有合法身份,只能全都擠在這里。
魚龍混雜,十分野蠻。
沈琰走出碼頭,一眼就瞧見了碼頭旁站著幾個人。
這會兒瞧見有人出來,當即摁滅煙頭,走過來,操著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問道:“靚仔,系唔系找工作啦?我?guī)闳ィ ?/p>
沈琰搖頭,眼神在人群里梭巡了一圈。
這些人,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專門在港口,招聘這些偷渡過來的內陸人,然后花言巧語騙他們去做苦力,做一些最低賤的活兒。
不少人就這么跟著去了。
刷盤子,搬東西,再要么就統(tǒng)統(tǒng)關進大大小小的廠子。
做最低賤的活兒,干最辛苦的事。
然而,即便如此,也鮮少有人回去。
因為八十年代的港城,即便是拿著最基本的工資,也比內陸要高上不少。
不少羊城過來的偷渡客,都是一邊干活,一邊勒緊褲腰帶,將省下來的錢寄回去。
沈琰的眼神終于落在了一個穿著黃色馬甲的中年男人身上。
他叼著煙,眼神似乎是有些漫不經(jīng)心,襯著這昏暗的夜色,也在人群里到處找。
沈琰快步走過去,在男人的身邊落定,開口道:“濱哥?”
中年男人聽見有人喊自己,當下猛抽了一口煙,夜色下,煙頭火星乍明,濱哥上下瞧了一眼沈琰,看見他手里拎著的東西,還有頭上戴著的鴨舌帽,當下應了聲:“沈琰?”
沈琰點點頭,笑著遞了一包煙過去。
“辛苦濱哥了。”
煙的下面,放了一張港幣。
這些都是陳馬龍?zhí)崆敖o自己換好的,這位濱哥也是他公司里的人,大大小小的貨物過來,都是濱哥帶著人在這邊做接應。
沈琰算是個識相的。
雖說陳馬龍打了招呼,但是送點錢,態(tài)度放低一些,總歸沒錯。
果然。
在摸到錢,又瞧見遞過來的這包煙,還有沈琰臉上的笑容后,濱哥的神色果然松了不少。
咧嘴一笑,一顆大金牙露了出來,瞧著格外喜慶。
“內陸仔,會做人啦!”
他十分滿意,在沈琰的肩膀上拍了拍。
這才走在前面,帶著沈琰離開碼頭。
兩人一路上都在閑聊,走到馬路邊,濱哥伸手攔下了一輛的士。
“九龍城寨三棟二十七戶,算你八元錢!不能再多!”
“好啦好啦!濱哥你就會講價!”
兩人顯然是熟識。
上了車,一路上濱哥一直在抽煙,又在聊著港城娛樂圈的各種八卦。
沈琰大多時候都是在聽著,眼神一直透過車窗,朝著窗外看去。
上輩子,他的生意主要都在內地,畢竟來港城的時候都已經(jīng)是兩千年以后了。
那會兒港城市場從混亂中逐漸定型,掙錢的各行各類都已經(jīng)有了龍頭老大。
他一個內地人,想要插手,實在是難如登天。
強龍斗不過地頭蛇,大致如此。
而此刻。
窗外掠過的霓虹,這萬家燈火,還有隨處可見的港星招牌,都叫沈琰的心有些蠢蠢欲動。
八十年代,機會還有。
他尚且可奮力一搏。
“到啦!”
思緒間,出租車停下,濱哥伸手在沈琰的面前晃了晃。
“這地方,你要去可做好心理準備,別惹事,不然的話斷頭斷腳,沒人保得了你!”
一向大大咧咧的濱哥,這會兒也忽然嚴肅了起來。
說起九龍城寨,就不得不說這地方的背景。
要說港城最著名的三不管地方,就是這里了。
當年,大批內陸難民涌入,聚居在九龍城寨,‘啥類型都有’猖獗一時。
甚至到處都是未經(jīng)注冊的非法診所。
巴掌大的地方,擠下了好幾萬人口,鋼筋水泥遮天蔽日,街道狹窄看不見陽光,隨處可見四處晃蕩的無業(yè)青年。
叼著煙,紋著紋身,大有一副只要瞧你不爽就能上來干架的架勢。
港城十分有名的導演,杜琪蜂就是這里出生長大的。
幼年時候結交的鄰居和同伴,基本上都是混社會的幫派分子,當年接受采訪,曾經(jīng)繪聲繪色的描述過。
“如果有警察抓,你跑到九龍城寨就沒事了,警察根本不會下去!”
雖然是笑著說的,但是卻是實打實的反映出這里的混亂不堪。
濱哥顯然也知道這些,因此神色看起來凝重不少。
他走在前面,指了指天上的飛機,道:“這邊過去就啟德機場,內陸仔,瞧瞧,大飛機!”
天空中飛機飛行的轟鳴聲極其刺耳。
他仰頭看去,就看見一架白色的飛機在高樓之間穿過,氣流甚至將密密麻麻的晾衣桿都卷動起來,各色衣服翻飛。
“你要找的人幸好住在城西,要是城東,我是不會與你一起來了!”
濱哥道。
沈琰心里了然。
實際上,后世拍攝的《古惑仔》以及一些黑幫惡勢力,基本上都是以九龍城寨作為背景拍攝的。
這里魚龍混雜,卻也有不少老實人在這里踏實生活。
奇異的是,黑幫和普通居民形成了一種十分奇異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