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比老夫當年還狠。也罷,屯墾衛(wèi)和皇莊的事,明日我召集各部詳細計議?!?/p>
朱翊鈞的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敲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大人,下官以為這皇莊萬萬動不得!”
應(yīng)天府尹王守義額頭滲出細密汗珠。
“八十萬畝皇莊,二百年來積攢而成,其中更有先帝賞賜的拓荒生地。若是動了,豈不是...”
“王大人此言差矣?!?/p>
松江知府徐階冷笑一聲,將手中賬冊重重拍在案上。
“下官查過,這八十萬畝中,有六成是投獻買斷卻找不到原主的田地。按照《大明律》,無主之田當歸官府處置!”
朱翊鈞抬手制止了即將爆發(fā)的爭吵,目光掃過在場眾人。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一直沉默的張居正身上。
“張閣老,你怎么看?”
張居正捋了捋胡須,眼中精光閃爍。
“回大人,下官細算過。四省契奴總數(shù)九十萬,現(xiàn)有可分配田地僅一百一十萬畝。就算加上各地未開墾的荒地,也遠遠不夠?!?/p>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
“但若不動皇莊,這第一批十六萬契奴都難以安置?!?/p>
朱翊鈞眼中帶著銳利,他忽然起身,走到懸掛的《大明疆域圖》前,手指重重點在東南沿海。
“諸位可還記得上月宮中明旨?皇上親命清理投獻田!”
這句話如同驚雷,震得眾人面面相覷。
“大人的意思是...”
王守義聲音發(fā)顫。
“皇上早有此意?!?/p>
朱翊鈞轉(zhuǎn)身,燭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
“皇莊中那些投獻買斷的無主田,本就是清理對象。至于賞賜的拓荒地...”
他嘴角勾起意味深長的笑。
“皇上仁德,想必不會坐視百姓流離失所?!?/p>
張居正眼中精光一閃,立即領(lǐng)會。
“下官這就起草奏折,請皇上恩準將部分皇莊田地用于安置契奴?!?/p>
“不?!?/p>
朱翊鈞搖頭。
“不是部分,是全部?!?/p>
廳內(nèi)一片死寂,連燭火噼啪聲都清晰可聞。
張居正手中毛筆啪地掉在案上,墨汁濺在袖口也渾然不覺。
“大人三思!”
王守義撲通跪下。
“這...這可是大不敬啊!”
朱翊鈞冷笑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封密信。
“諸位可知,三日前皇上密旨到本官府上?”
他緩緩展開信箋。
“天下田地,當與民共利——這可是皇上親筆!”
張居正瞳孔驟縮,他分明看到信箋右下角那方鮮紅的玉璽印。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為何朱翊鈞敢如此大膽。
“既如此,下官這就擬折?!?/p>
張居正重新拾起毛筆,手卻仍在微微顫抖。
朱翊鈞滿意地點頭,轉(zhuǎn)向其他官員。
“第一批十六萬契奴,十三萬安置在皇莊附近,每人分銀十兩,地二畝。剩余三萬義勇,分到金山衛(wèi)、臺州衛(wèi)兩地,每人一畝。”
“大人,這田地如何分配?”
徐階問道。
“簡單。”
朱翊鈞手指輕叩案幾。
“契奴分得的田地,五年免稅,收獲歸己。但同時要為皇莊種植皇田,收益五五分成。至于義勇...”
他眼中帶著鋒芒。
“凡參加屯墾衛(wèi)者,永不征稅!”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永不征稅!這可是前所未有之恩典。
“大人,這...這會不會太過了?”
王守義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朱翊鈞冷笑。
“過?王大人可知道這些義勇是什么人?”
他猛地拍案。
“是他們在東南沿海用血肉擋住了倭寇!是他們在金山衛(wèi)浴血奮戰(zhàn)!若不重賞,何以服眾?”
張居正適時插話。
“況且絲綢、茶葉、瓷器等外洋貿(mào)易若能順利,回贖費并非難事?!?/p>
朱翊鈞點頭。
“正是此理?!?/p>
他環(huán)視眾人。
“若無異議,明日便開始移民安置。
兩萬義勇會協(xié)助各地州府縣鄉(xiāng),按新黃冊分配田地?!?/p>
待眾人退下,廳內(nèi)只剩朱翊鈞與張居正二人。燭火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墻上交織成一幅詭異的圖案。
“張閣老,奏折如何寫,你可有計較?”
朱翊鈞低聲問道。
張居正蘸了蘸墨,眉頭緊鎖。
“下官以為,當以《諫天下皇莊與民共利疏》為題,言明藩王經(jīng)營之弊,王府人員分配之亂...”
“好!”
朱翊鈞眼中精光閃爍。
“但記住,一定要提到若不廢除賣身契之上的家丁部曲,大明將變成家丁王朝,官府將成擺設(shè)!”
張居正筆鋒一頓,墨汁在紙上暈開一片。
“大人,這話是否太過直白?”
“直白才好。”
朱翊鈞冷笑。
“皇上最恨什么?最恨權(quán)貴架空皇權(quán)!我們這是在幫皇上收權(quán)!”
兩人密談至三更天,字斟句酌,終于完成奏折。
朱翊鈞反復(fù)看了幾遍,滿意地點頭。
“張閣老,署名吧?!?/p>
張居正的手懸在半空,遲遲未能落下。
他額角滲出細密汗珠,這支筆仿佛有千鈞之重。
“怎么?怕了?”
朱翊鈞似笑非笑。
張居正深吸一口氣,終于落筆。當”張居正”三個字寫完時,他后背已經(jīng)濕透。
“至于戰(zhàn)報...”
朱翊鈞忽然轉(zhuǎn)了話題。
“不必報?!?/p>
張居正立即會意。
“仗還沒打完?!?/p>
朱翊鈞大笑。
“知我者,張閣老也!嚴家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去!”
次日清晨,朝陽初升,南京城外的官道上已經(jīng)人頭攢動。
兩萬名義勇軍手持長矛,維持著移民隊伍的秩序。
十六萬契奴扶老攜幼,背著簡陋的行囊,眼中既有惶恐,又有希冀。
“聽好了!”
一名百戶站在高處喊道。
“按名冊順序領(lǐng)取銀兩和田契!每人十兩銀子,兩畝地!五年免稅!”
人群爆發(fā)出一陣歡呼。
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顫巍巍地接過田契,老淚縱橫。
“老漢我做了三十年契奴,今日終于有自己的地了...”
不遠處,朱翊鈞與張居正騎馬巡視??粗@一幕,張居正低聲道。
“大人,若皇上駁回奏折...”
“不會?!?/p>
朱翊鈞胸有成竹。
“皇上比我們更清楚,這些田地若不妥善安置,遲早會釀成大亂?!?/p>
就在移民安置如火如荼進行時,北京紫禁城內(nèi)卻是一片詭異氣氛。
乾清宮中,隆慶帝將一份密報重重摔在案上。
“荒謬!倭寇兩日即潰,鄭檢大軍未至占城便撤回,莽應(yīng)龍按兵不動...這東南戰(zhàn)局,到底在演什么戲?!”
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馮保小心翼翼道。
“陛下,據(jù)報舟山仍有四五千倭寇盤踞...”
“廢物!”
隆慶帝怒斥。
“朱翊鈞和張居正在南京搞什么名堂?為何不報?!”
馮保額頭冒汗。
“回陛下,南京方面說...仗還沒打完...”
“放屁!”
隆慶帝猛地站起,卻又突然冷靜下來,眼中帶著深思。
“等等...你說,朱翊鈞最近在忙什么?”
馮保低聲道。
“據(jù)說...在安置契奴,分配田地...”
隆慶帝忽然笑了,那笑容讓馮保毛骨悚然。
“好個朱翊鈞,這是要朕的皇莊??!”
與此同時,東南沿海的詭異戰(zhàn)況已經(jīng)傳遍周邊各國。
倭國京都,足利義昭握著情報的手微微發(fā)抖。
“明軍何時變得如此強悍?我大和武士竟兩日即潰?”
安南升龍府,鄭檢面色陰沉地看著地圖。
“明軍必有詭計...傳令,全軍撤回,固守邊境!”
緬甸東吁王朝,莽應(yīng)龍把玩著一枚玉璽,冷笑道。
“有意思...明國內(nèi)部怕是要變天了?!?/p>
而在蒙古土默川,俺答汗聽完探子匯報,眼中精光閃爍。
“傳令各部,暫停南下。
這大明...要亂了!”
各方勢力都在觀望,卻無人能看透這場迷霧中的棋局。
只有南京城中的朱翊鈞,在夜深人靜時對著地圖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張閣老,你說嚴嵩此刻在做什么?”
朱翊鈞忽然問道。
張居正思索片刻。
“想必在揣測東南戰(zhàn)局,權(quán)衡利弊。”
“錯了?!?/p>
朱翊鈞輕笑。
“他一定在等,等我們犯錯?!?/p>
他手指重重點在皇莊的位置。
“殊不知,這盤棋,我們早已落子無悔!”
京城的夜色如墨,嚴府書房內(nèi)燭火搖曳,映照出幾張陰晴不定的面孔。
檀木桌上的茶早已涼透,卻無人有心思去碰。
嚴嵩坐在太師椅上,手指輕輕敲擊著扶手,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這位當朝首輔雖已年過六旬,眼中精光卻絲毫未減。
他掃視著屋內(nèi)眾人,最后將目光落在自己兒子身上。
“世蕃,你怎么看?”
嚴嵩的聲音低沉,帶著久居上位者的威嚴。
嚴世蕃那只獨眼中帶著狠厲,他猛地拍案而起。
“父親,諸位,何必如此沮喪?我們還沒輸!”
屋內(nèi)幾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得一顫。
羅龍文手中的茶盞差點跌落,他慌忙穩(wěn)住,干咳一聲掩飾尷尬。
“小閣老。”
羅龍文斟酌著詞句。
“大村純忠的戰(zhàn)術(shù)本無問題,誰能想到朱翊鈞的火器營竟如此強悍?一日之內(nèi)擊潰三千倭寇,這...”
“放屁!”
嚴世蕃粗暴地打斷他。
“半月前你還說朱翊鈞的火器不過是花架子,現(xiàn)在又在這夸大其詞!”
羅龍文額上滲出細汗,他偷瞄了一眼嚴嵩,見首輔大人面無表情,只得硬著頭皮解釋。
“下官確實低估了朱翊鈞。據(jù)逃回來的倭寇描述,他們的火銃射程遠超尋常,裝填速度更是快得驚人。下官懷疑...”
“懷疑什么?”
嚴嵩突然開口,聲音雖輕卻讓羅龍文渾身一緊。
“下官懷疑朱翊鈞在火藥局搞出了新式火器,威力恐怕...恐怕比佛郎機人的還要強上十倍?!?/p>
書房內(nèi)一片死寂,只聽得見蠟燭燃燒的輕微噼啪聲。
嚴世蕃突然大笑起來,笑聲中充滿譏諷。
“羅大人,你莫不是被嚇破了膽?我大明的火器何時能勝過西夷了?”
鄢懋卿此時插話道。
“首輔大人,下官以為,無論朱翊鈞用了什么手段,眼下局勢仍在僵持。大村純忠雖退,但主力未損。若再組織一次進攻...”
“再送死嗎?”
嚴世蕃冷冷反問。
嚴嵩抬手制止了兒子的激動,緩緩道。
“懋卿說得有理。世蕃,稍安勿躁?!?/p>
他轉(zhuǎn)向羅龍文。
“龍文,你派人去火藥局查查,看朱翊鈞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我懷疑這些火器不是大明所造,而是從西夷那里買來的?!?/p>
“父親明鑒!”
嚴世蕃眼睛一亮。
“若是朱翊鈞私通外夷,這可是大罪!”
高寒文一直沉默不語,此刻突然開口,聲音中帶著壓抑的憤怒。
“諸位大人,朱翊鈞的變法已經(jīng)不僅僅是修修補補了。他這是要推行秦法??!我高家在江南的三千畝良田,眼看就要被他贖買了去!那點銀子,連本錢都不夠!”
嚴世蕃走到高寒文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獨眼中帶著陰冷的光芒。
“高大人,稍安勿躁。
朱翊鈞蹦跶不了多久?!?/p>
“小閣老。
“高寒文抬頭,眼中血絲密布。
“下官實在咽不下這口氣!那些泥腿子現(xiàn)在都敢直視官老爺了,說什么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還了得?”
嚴世蕃嘴角勾起殘忍的弧度。
“高大人,你知道你問題出在哪嗎?”
高寒文一愣。
“請小閣老明示。”
“你不夠狠?!?/p>
嚴世蕃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
“這世道,要么吃人,要么被人吃。
朱翊鈞為什么能步步緊逼?就是因為他夠狠!”
嚴嵩微微頷首,對兒子的見解表示贊同。
他轉(zhuǎn)向鄢懋卿。
“懋卿,你方才說讓大村純忠再次進攻,具體有何良策?”
鄢懋卿精神一振,湊近道。
“首輔大人,倭寇雖不敢再登陸,但可以在海上襲擾。之前他們太過軟弱,這次應(yīng)當狠一些,專打那些義勇和沿海百姓。讓那些賤民知道,支持朱翊鈞是什么下場!”
“妙!”
嚴世蕃撫掌大笑。
“讓倭寇多殺些人,最好血洗幾個漁村。到時候朝野震動,我們再放出風(fēng)聲,說是朱翊鈞激怒倭寇所致...”
羅龍文皺眉道。
“可若是倭寇濫殺無辜,會不會引起皇上震怒?”
“愚蠢!”
嚴世蕃厲聲喝道。
“皇上現(xiàn)在躲在西苑修道,哪管這些?再說了,死幾個賤民算什么?重要的是讓朝野上下都認為朱翊鈞無能,保不住百姓平安!”
嚴嵩閉目沉思片刻,緩緩睜眼。
“此事可行。不過要把握分寸,既要讓朱翊鈞難堪,又不能真的動搖國本?!?/p>
他看向鄢懋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