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前是上百名情緒激動的京官,如同一鍋即將沸騰的熱水,隨時可能噴發(fā)。
“徐閣老!您今日必須給我們一個交代!”
吳時站在最前排,手中高舉那份聯(lián)名奏折,聲音尖銳得刺耳。
“這份奏章,您到底收是不收?”
徐階深吸一口氣,花白的胡須輕輕顫動。
他目光掃過人群,看到了一張張或憤怒、或譏諷、或幸災(zāi)樂禍的臉。
這些平日里對他畢恭畢敬的下屬們,此刻卻像一群餓狼般盯著他。
“諸位同僚?!?/p>
徐階聲音沉穩(wěn),卻刻意帶上了疲憊。
“此事關(guān)系重大,不如我們回內(nèi)閣詳談?”
“回去?”
一名工部主事冷笑。
“回去后您又要裝聾作啞!今日必須當(dāng)場給個說法!”
人群再次騷動起來,有人高喊。
“徐閣老推三阻四,莫非心中有鬼?”
“嚴(yán)閣老為國操勞數(shù)十載,豈能受此不公!”
徐階感到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瞥見遠處廊柱后李春芳的身影,心中一動,突然抬高聲音。
“諸位指責(zé)老夫無能,老夫認(rèn)了!但國事至此,豈是徐某一人之過?嚴(yán)嵩把持朝政二十年,李春芳身為禮部侍郎卻袖手旁觀,他們難道就沒有責(zé)任?”
這番話像一塊石頭投入池塘,激起層層漣漪。部分官員露出思索神色,交頭接耳起來。
吳時見狀,立刻厲聲打斷。
“徐閣老休要轉(zhuǎn)移話題!今日是說您壓制言路、阻塞圣聽之事!”
“對!別扯別人!”
“老狐貍又想金蟬脫殼!”
人群中突然爆出一聲尖銳的咒罵。
“徐階老匹夫!你他娘的裝什么清高!”
這句話如同一記耳光,狠狠扇在徐階臉上。
他身子一晃,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袖,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多少年了,沒人敢這樣當(dāng)面辱罵當(dāng)朝首輔!
徐階感到一股熱血直沖腦門,但就在即將爆發(fā)的邊緣,他想起了自己書房懸掛的那幅字——”戒急用忍”。
那是他老師臨終前所贈,三十年來一直是他立身處世的座右銘。
“呼——”徐階長出一口氣,硬生生將怒火壓下,臉上甚至擠出苦笑。
“這位同僚罵得好,老夫確實無能?!?/p>
這出人意料的反應(yīng)讓罵人者一時語塞,其他官員也愣住了。
徐階趁機繼續(xù)說道。
“既然諸位信不過老夫,不如我們一起去見裕王殿下?讓儲君來評評這個理?”
“裕王?”
吳時眼中帶著警惕,但很快又放松下來。
“好!就去見裕王!看看殿下怎么說!”
徐階心中冷笑。
他當(dāng)然知道嚴(yán)黨打的什么算盤——裕王性格懦弱,從不過問政事,去了也是白去。但眼下他必須爭取時間,轉(zhuǎn)移矛盾。
“既然如此,諸位請隨老夫來?!?/p>
徐階整了整衣冠,大步走下臺階。
官員們自動讓開一條路,卻又立刻跟了上去,如同一條巨蟒蠕動著向西苑方向移動。
隊伍剛走出不遠,一名年輕官員突然沖到徐階面前攔住去路。
“徐閣老且慢!下官有一事不明!”
徐階停下腳步,認(rèn)出這是都察院的一名七品御史,姓趙,平時不顯山不露水,沒想到今日也跳了出來。
“趙御史請講?!?/p>
徐階語氣平和,仿佛剛才的辱罵從未發(fā)生過。
趙御史昂首挺胸。
“下官想問,閣老帶我們?nèi)ヒ娫M?,是打算讓殿下在這份奏章上批紅嗎?”
這個問題直指要害,徐階心頭一緊。
按照大明祖制,奏章必須經(jīng)過通政司、內(nèi)閣、司禮監(jiān)層層流轉(zhuǎn),最后由皇帝批紅。
直接找裕王,確實不合程序。
“趙御史此言差矣?!?/p>
徐階不慌不忙。
“老夫只是帶諸位去請裕王殿下主持公道,并非越俎代庖。至于奏章...自然還是要按規(guī)矩呈遞。”
“那就是說,您還是不肯當(dāng)場收下這份奏章?”
趙御史咄咄逼人。
徐階沉默片刻,突然伸手接過那份沉甸甸的奏折。
“好,老夫收下。但能否呈達天聽,非老夫一人能決?!?/p>
這個妥協(xié)讓部分官員臉色稍霽,但吳時卻冷笑道。
“徐閣老收了就好。若是三日內(nèi)不見回音,就別怪我們直接去敲登聞鼓了!”
登聞鼓!徐階眼皮一跳。
那是供百姓直達天聽的最后渠道,若百官真去敲了,必將震動朝野。
“吳御史放心,老夫必當(dāng)盡力?!?/p>
徐階將奏折遞給身后的長隨,繼續(xù)向前走去。
他心中苦澀,知道這份奏折即便送到司禮監(jiān),呂芳也多半會留中不發(fā)。
而三日后若沒有答復(fù),這群人必定會卷土重來...
隊伍行進到金水橋時,徐階遠遠看見錦衣衛(wèi)指揮使朱翊鈞帶著一隊人馬站在橋頭,顯然是在等他們。
“徐閣老。”
朱翊鈞抱拳行禮,聲音洪亮。
“這是要去哪兒?。俊?/p>
徐階剛要回答,吳時已經(jīng)搶先道。
“朱大人來得正好!我們要去見裕王殿下,請殿下主持公道!”
朱翊鈞濃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看向徐階。
“哦?徐閣老也去?”
徐階聽出了話中的試探,平靜道。
“老夫陪諸位同僚走一趟。”
“開門!裕王殿下,請開門??!”
徐階站在裕王府朱紅色的大門前,聲音已經(jīng)嘶啞。
他身后三四百名京官黑壓壓一片,將整條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初夏的陽光火辣辣地照在眾人頭頂,汗水順著官帽滴落,卻無人敢摘下。
“徐閣老,看來裕王殿下是不愿見我們了?!?/p>
兵部侍郎吳時擠到徐階身旁,壓低聲音道。
他臉色陰沉,眼中帶著憤怒的火光。
徐階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再次用力拍打門環(huán)。
銅環(huán)撞擊在厚重的木門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卻依舊無人應(yīng)答。
“豈有此理!”
都察院左都御史怒喝一聲。
“裕王殿下身為儲君,面對朝堂動蕩竟閉門不出,這是何道理?”
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嘈雜的議論聲。
徐階抬手示意眾人安靜,眉頭緊鎖。
他今年已六十有五,白發(fā)蒼蒼,但腰背依然挺直,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諸位同僚?!?/p>
徐階聲音沉穩(wěn)。
“裕王殿下或許不在府中,我們且去西苑求見皇上?!?/p>
“對!找皇上去!”
“變法亂政,必須停止!”
“殺朱翊鈞,救大明!”
口號聲此起彼伏,群情激憤。
徐階心中暗嘆,這場風(fēng)波比他預(yù)想的來得更快更猛。
他本想在裕王這里尋求支持,沒想到裕王竟避而不見。
“走!去西苑!”
吳時振臂高呼。
人群如潮水般轉(zhuǎn)向,浩浩蕩蕩向西苑方向涌去。
徐階走在最前,心中卻思緒萬千。
他余光瞥見街角幾個錦衣衛(wèi)匆匆離去的身影,知道這一切很快會傳到皇上耳中。
第二章西苑外的對峙
西苑外廣場上已是人山人海。
當(dāng)徐階帶領(lǐng)的京官隊伍抵達時,廣場上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歡呼聲。
嚴(yán)嵩的黨羽早已在此聚集,他們高舉著白底黑字的布幅,上面赫然寫著“殺朱翊鈞、救大明”六個大字。
“徐閣老來了!”
“徐閣老為我們做主?。 ?/p>
呼喊聲此起彼伏。
徐階面色凝重地登上臨時搭建的木臺,環(huán)視四周。
廣場上至少聚集了上千名官員和士子,更遠處還有無數(shù)圍觀的百姓。
“諸位!”
徐階聲音洪亮。
“變法亂政,民不聊生!今日我們齊聚于此,就是要向皇上請命,停止變法,還大明一個朗朗乾坤!”
“停止變法!”
“還我大明!”
口號聲震天動地。
徐階注意到,嚴(yán)嵩本人并未到場,但他的心腹——吏部尚書歐陽必進、工部尚書趙文華等人都在前排。
他們面帶微笑,似乎對這場面極為滿意。
“徐閣老?!?/p>
吳時湊到徐階耳邊低語。
“西苑內(nèi)似乎不太對勁?!?/p>
徐階瞇眼望向西苑方向。往日戒備森嚴(yán)的宮門此刻竟無人把守,司禮監(jiān)和玉熙宮方向一片死寂,連個太監(jiān)的影子都看不見。
“皇上這是何意?”
朱翊鈞也察覺異常,皺眉問道。
徐階心中警鈴大作。
嘉靖帝素來多疑善變,今日這般反常,必有深意。
“諸位且安靜!”
徐階抬手示意。
“皇上或許正在處理政務(wù),我們在此靜候,不可造次。”
廣場上的喧囂漸漸平息,但那股壓抑的憤怒依然在人群中涌動。
徐階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知道,今日之事若處理不當(dāng),恐怕會釀成大禍。
第三章裕王府內(nèi)的密談
裕王府后院,綠樹成蔭,與外界的喧囂形成鮮明對比。
“王爺,擦擦汗吧?!?/p>
王妃李氏手持絲帕,輕輕為裕王拭去額頭的汗水。她三十出頭,容貌端莊,眉宇間卻帶著憂色。
裕王朱載坖坐在石凳上,臉色蒼白。
他今年三十有五,身材瘦削,一雙眼睛卻格外有神。
“外面情況如何?”
裕王低聲問道。
李氏嘆了口氣。
“徐階帶著幾百名京官在府外叫嚷了半個時辰,見無人應(yīng)答,便轉(zhuǎn)往西苑去了。聽說西苑外已經(jīng)聚集了上千人。”
“徐階這是要把本王架在火上烤?。 ?/p>
裕王猛地拍案而起,茶杯被震落在地,摔得粉碎。
李氏連忙安撫。
“王爺息怒。徐閣老或許只是...”
“只是什么?”
裕王冷笑。
“他明知變法乃父皇之意,卻帶著百官鬧事,這不是向父皇施壓是什么?如今又引到本王府上,這不是明擺著要把本王拖下水嗎?”
李氏沉默片刻,輕聲道。
“妾身聽聞,嚴(yán)家黨羽打出了殺朱翊鈞、救大明的旗號...”
“哼!”
裕王眼中帶著厲色。
“嚴(yán)嵩老賊,這是要借機逼宮啊!”
李氏聞言大驚。
“逼宮?他敢!”
裕王踱步到窗前,望著西苑方向。
“有何不敢?父皇這些年沉迷修道,朝政多由嚴(yán)嵩把持。如今朱翊鈞變法觸動了他的利益,他豈會善罷甘休?”
“那...變法會停止嗎?”
李氏小心翼翼地問道。
裕王轉(zhuǎn)身,目光復(fù)雜地看著妻子。
“這不是變不變法的問題。
嚴(yán)嵩這是在試探,試探父皇的底線,也是在試探本王的立場?!?/p>
李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那王爺打算...”
“等。”
裕王沉聲道。
“嚴(yán)嵩必有后手。察哈爾蒙古虎視眈眈,東南倭寇蠢蠢欲動,若此時朝堂大亂,后果不堪設(shè)想。”
李氏臉色煞白。
“難道嚴(yán)嵩敢勾結(jié)外敵?”
裕王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意味深長地說。
“權(quán)力之爭,從來都是你死我活?!?/p>
玉熙宮內(nèi),香煙繚繞。
嘉靖帝朱厚熜端坐在八卦臺上,雙目微閉,如同一尊雕像。
他已經(jīng)這樣靜坐了一個多時辰,紋絲不動。
大太監(jiān)呂芳輕手輕腳地走進殿內(nèi),跪伏在地。
“皇上,奴才已按您的吩咐安排妥當(dāng)?!?/p>
嘉靖依舊閉目不語。
呂芳繼續(xù)稟報。
“黃錦已與陸炳共管御林軍,吳兌也已控制京營。
一千名太監(jiān)組成的衛(wèi)隊埋伏在西苑四周,隨時聽候調(diào)遣?!?/p>
殿內(nèi)靜得可怕,只有銅鶴香爐中升起的青煙無聲地扭曲著。
“徐階他們...還在西苑外聚集。”
呂芳小心翼翼地說。
“嚴(yán)嵩雖未露面,但其黨羽歐陽必進、趙文華等人都在煽動官員。”
嘉靖終于緩緩睜開雙眼,那雙眼睛銳利如鷹,絲毫看不出已是五十多歲的老人。
“裕王呢?”
嘉靖聲音沙啞。
呂芳連忙回答。
“裕王殿下閉門不出,未曾與徐階等人接觸?!?/p>
嘉靖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難以捉摸的笑容。
“朕這個兒子,倒是沉得住氣?!?/p>
呂芳不敢接話,只是將頭埋得更低。
“吳兌表現(xiàn)如何?”
嘉靖突然問道。
呂芳心中一松。
“回皇上,吳大人行事果斷,京營幾十萬人馬已牢牢掌控,絕不會出亂子?!?/p>
嘉靖點點頭。
“陛下,夜深了,該歇息了?!?/p>
呂芳躬身站在一旁,聲音里帶著幾分擔(dān)憂。
嘉靖抬眼,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帶著精光。
“呂芳,朕調(diào)吳兌來京,你覺得如何?”
呂芳心頭一跳,謹(jǐn)慎答道。
“吳大人辦事穩(wěn)妥,陛下慧眼如炬。”
“哼。
“嘉靖冷笑一聲。
“李庭竹也不可靠了。”
“什么?”
呂芳失聲驚呼,隨即意識到失態(tài),連忙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