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份案犯張貴的供狀,上面赫然寫著。
“小人受楊帆指使,煽動鄉(xiāng)民鬧事,欲效太祖廢主奴...跟著楊帆干去...楊大人變法要鏟除天下縉紳...”
“這...這純屬栽贓!”
楊帆雙手微顫。
“下官從未見過此人!”
徐階嘆了口氣。
“老夫自然相信楊大人。只是...”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楊帆。
“這些刁民如此行事,局面更難收拾了。流言恐怕一時難以平息?!?/p>
楊帆強自鎮(zhèn)定。
“閣老明鑒,這分明是有人構(gòu)陷!”
“楊大人?!?/p>
徐階突然壓低聲音。
“這幾日你最好不要到處走動。相信皇上,相信朝廷。你一心為公,縱有過失,也不至于...車裂凌遲?!?/p>
楊帆渾身一顫。
張貴的供狀很可能是殷正茂授意甚至毒打逼迫出來的,目的就是將罪名坐實,讓人相信他的變法已經(jīng)導致天下大亂。
這份供狀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直插變法命門。
“閣老...”
楊帆聲音干澀。
“此事可有轉(zhuǎn)圜余地?”
徐階搖搖頭,花白胡須顫動。
“涉及奴變造反,誰都不敢沾染。楊大人,這是個必殺之局啊?!?/p>
楊帆封建官僚的狠毒遠超他的想象。
他們不惜制造冤案,也要將他置于死地。
百姓的力量雖然開始顯現(xiàn),但在朝堂這盤大棋上,還太微弱,難以翻盤。
“下官告退?!?/p>
楊帆拱手,轉(zhuǎn)身時衣袖帶起一陣冷風。
走出內(nèi)閣,楊帆抬頭望天,烏云壓頂。
他必須去找朱七,朝天觀的李三爺和老道或許還能幫忙,那是他最后的一線希望。
與此同時,嚴府內(nèi)燈火通明。
“哈哈哈!高拱和殷正茂這手玩得漂亮!”
嚴世蕃拍案大笑,肥胖的身軀在太師椅上顫動,金絲楠木的椅子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廳內(nèi)眾家臣紛紛附和,諂媚之聲不絕于耳。
鄢懋卿捻著胡須笑道。
“小閣老高明!這一石二鳥之計,既除楊帆,又牽制徐階,妙哉!”
嚴世蕃得意地晃著腦袋,金冠上的珍珠隨之擺動。
“那供狀寫得如何?可還像樣?”
羅龍文連忙奉承。
“活靈活現(xiàn)!那楊帆就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角落里,嚴嵩半閉著眼睛,手中佛珠轉(zhuǎn)動。
他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如枯葉摩擦。
“事情不能搞大,否則變成謀反大案,就超出我們掌控了?!?/p>
廳內(nèi)頓時安靜下來。
嚴世蕃收斂笑容。
“父親多慮了。高拱和殷正茂都是聰明人,知道分寸。”
嚴嵩睜開渾濁的老眼。
“當時是誰去找的高拱?具體怎么說的?”
鄢懋卿上前一步。
“回閣老,是下官去的。當時暗示高拱,如果徐階跟著楊帆翻船,首輔之位最合適的就是他?!?/p>
“他什么反應?”
嚴嵩追問。
“他...”
鄢懋卿回憶道。
“起初猶豫,后來就應下了?!?/p>
嚴嵩手中佛珠一頓。
“高拱此人,野心不小啊?!?/p>
他看向兒子。
“讓鄢大人再去一趟,給高拱送枚玉如意?!?/p>
嚴世蕃不解。
“這是何意?”
“玉者,欲也?!?/p>
嚴嵩幽幽道。
“如意者,適可而止。告訴他交易已成,莫要得寸進尺?!?/p>
鄢懋卿會意。
“下官明白,這就去辦?!?/p>
嚴世蕃撇撇嘴。
“父親太過謹慎。如今楊帆已是甕中之鱉,還能翻出什么浪來?”
嚴嵩沒有回答,只是閉上了眼睛。佛珠繼續(xù)轉(zhuǎn)動,發(fā)出細微的咔嗒聲。
晚上,京城卻比白日更加喧囂。
“聽說了嗎?南潯亂民喊著'跟著楊帆干'呢!”
“可不是!要鏟除江南縉紳,這不是造反是什么?”
“那楊帆平日裝得道貌岸然,原來包藏禍心!”
茶樓酒肆,街頭巷尾,類似的對話如瘟疫般蔓延。
嚴家蓄養(yǎng)的幫閑們混跡其中,添油加醋,將謠言一夜之間傳遍京城。
“據(jù)說那楊帆還私藏龍袍!”
“噓。
小聲點!不過我聽宮里人說,皇上已經(jīng)震怒了...”
“這種亂臣賊子,就該千刀萬剮!”
另一邊,海瑞站在湖州府衙的正堂上,手中緊握著那封已經(jīng)翻看了無數(shù)次的密信。
江南的潮濕空氣讓信紙邊緣卷曲,就像此刻他緊繃的神經(jīng)。
“大人,殷按察使又派人來催問案件進展了?!?/p>
親衛(wèi)趙虎快步走進來,壓低聲音道。
海瑞將密信收入袖中。
“告訴他,本官自有分寸?!?/p>
趙虎猶豫了一下。
“殷大人說...若今日再不給出謀反案的結(jié)論,他就要...”
“就要怎樣?”
海瑞目光如電。
“用王命旗牌再殺幾個無辜百姓?”
趙虎不敢接話。海瑞冷哼一聲,大步走向府衙后院的牢房。潮濕陰冷的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和絕望的氣息,十幾個衣衫襤褸的囚犯蜷縮在角落里,看到海瑞進來,紛紛跪地喊冤。
“都起來?!?/p>
海瑞在簡陋的木案后坐下。
“本官再問一次,'效法太祖、廢除主奴'這話,是誰先說的?”
一個滿臉血污的中年漢子爬上前。
“回青天大老爺,是小人說的。但那日吃醉了酒,胡言亂語...”
“那'跟著楊帆干'這句話呢?”
海銳利的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
囚犯們面面相覷,最后都搖頭。
“從未聽過這話?!?/p>
海瑞心中了然。
這幾日他反復審訊,發(fā)現(xiàn)所謂”謀反”的關(guān)鍵證據(jù)竟全是捏造。
他起身走向牢房深處,那里關(guān)押著幾個傷勢最重的犯人。
“大人...”
一個少年掙扎著爬起來,左眼腫得睜不開。
“我們真的只是討要工錢...”
海瑞扶住少年顫抖的肩膀,觸手全是骨頭。
他胸口一陣發(fā)悶,轉(zhuǎn)身對趙虎道。
“去請殷大人來,就說本官有要事相商?!?/p>
半個時辰后,殷正茂帶著四個親兵大步走入府衙正堂。
這位按察使身著緋色官袍。
“海大人查了這些天,可算要給下官一個交代了?”
殷正茂笑容可掬,眼中卻閃著冷光。
海瑞不動聲色地取出兵部尚書大印,重重放在案上。
“殷大人,抗倭軍務緊急,后方不可不穩(wěn)。本官決定先行釋放二百余名情節(jié)輕微的亂民?!?/p>
殷正茂笑容一僵。
“這恐怕不妥吧?謀反大案...”
“哪來的謀反?”
海瑞突然提高聲音。
“本官查了這些天,到一群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百姓!”
“海大人!”
殷正茂拍案而起。
“你這是要包庇亂民?”
海瑞站起,比殷正茂高出半個頭。
“本官奉兵部之命督辦抗倭后勤,若因地方官濫殺無辜導致民變,延誤軍機,殷大人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殷正茂臉色鐵青,盯著案上的兵部大印,終于咬牙道。
“好!但若出了亂子...”
“本官一力承擔?!?/p>
海瑞斬釘截鐵。
當天下午,二百多名囚犯被釋放出獄。
海瑞站在府衙門口,看著這些面黃肌瘦的百姓相互攙扶著離去,心中稍安。
按照張居正密信中的策略,先釋放部分人緩和矛盾,再慢慢查清真相...
“大人!不好了!”
趙虎急匆匆跑來。
“鄉(xiāng)民和縉紳在城東打起來了!”
海瑞心頭一跳。
“怎么回事?”
“說是剛放回去的人被縉紳家的護院攔在路上羞辱,兩邊就...”
海瑞不等他說完,翻身上馬直奔城東。遠遠就看見兩撥人在田埂上對峙,一邊是手持鋤頭的農(nóng)民,一邊是帶著家丁的縉紳,中間幾個老人正在勸解。
“都住手!”
海瑞策馬沖入人群。
“本官在此,誰敢造次!”
一個白發(fā)老者顫巍巍跪下。
“青天大老爺,不是我們要鬧事?。≈芾蠣敿业淖o院說我們這些被放回來的都是反賊,要我們跪著爬回家...”
對面一個錦衣中年人冷笑。
“海大人,這些刁民本就該殺!您放了他們,他們不但不感恩,還敢聚眾鬧事!”
海瑞沉下臉。
“周員外,本官釋放的人都是查無實據(jù)的。你若再阻撓...”
“海大人!”
一個洪亮的聲音打斷了他。人群分開,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大步走來。
“您是好官,我們信您。但您能保證那些老爺們不再欺負我們嗎?”
海瑞認出這是牢中那個傷勢最重的少年父親。
“本官自會秉公處理?!?/p>
漢子搖頭,眼中閃著淚光。
“您處理不了。只有楊大人能救我們。他上次來湖州,就說過要廢除賤籍...”
“住口!”
海瑞厲聲喝道。
“誰指使你說這些話的?”
人群突然安靜下來。
海瑞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百姓們看他的眼神變了,從最初的敬畏變成了懷疑,甚至...失望。
“沒人指使?!?/p>
漢子挺直腰板。
“我們只信能給我們活路的人?!?/p>
海瑞胸口如壓大石。
他忽然明白了張居正密信中的擔憂。
楊帆在民間的聲望,已經(jīng)超出了朝廷的控制。
回到府衙已是黃昏,海瑞精疲力竭地坐在案前。
今日之事完全出乎意料,他原以為釋放部分人會平息事態(tài),沒想到反而激化了矛盾。
更糟的是,百姓對楊帆的信任遠超他的想象...
“大人!出大事了!”
趙虎幾乎是撞開了門。
“府衙外來了幾百個書生,說要見您!”
海瑞手中的茶杯差點掉落。
“什么?”
他快步走到府衙大門,眼前的景象讓他倒吸一口涼氣。
數(shù)百名身著儒衫的書生整齊地站在廣場上,最前面三人尤為顯眼。
居中者手捧《大明律》,神情肅穆;左右兩人各持一副對聯(lián),在夕陽下格外刺眼。
“嚴懲酷吏殷正茂!”
左邊對聯(lián)上寫著。
“洗雪忠良楊帆冤!”
右邊對聯(lián)呼應。
海瑞的目光在對聯(lián)上停留片刻,又掃過人群后方越來越多的百姓。
那些平日里唯唯諾諾的農(nóng)人、商販,此刻眼中都帶著異樣的光芒。
那是期待,是憤怒,更是長久壓抑后的爆發(fā)。
“何心隱...”
海瑞心中默念這個名字,目光重新落回居中那人身上。
此人雖一介布衣,卻能讓這么多讀書人甘愿追隨,連顏山農(nóng)、羅汝芳這樣的名士都站在他左右。
海瑞走下臺階。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廣場上格外刺耳。
“三位先生?!?/p>
海瑞拱手行禮,聲音沉穩(wěn)。
“不知今日率眾前來,有何指教?”
何心隱上前一步,將《大明律》平舉胸前。
“海大人,學生何心隱,攜同窗好友顏山農(nóng)、羅汝芳,特來為民請命?!?/p>
他聲音不大,卻字字鏗鏘。
“楊帆一案,冤情昭昭。殷正茂濫用酷刑,草菅人命,已觸犯《大明律》第三百二十一條'官吏非法用刑'之罪。我等已聯(lián)名上書,請朝廷明察!”
話音未落,身后書生齊聲高呼。
“請朝廷明察!”
聲浪如潮,震得府衙屋檐上的鳥雀驚飛。
海瑞眉頭微蹙。
他原以為釋放部分人犯能平息事態(tài),沒想到反而激化了矛盾。
更令他心驚的是,這些書生竟以《大明律》為武器,句句在理,讓他這個朝廷命官無從反駁。
“何先生?!?/p>
海瑞斟酌著詞句。
“楊帆一案,本官正在徹查。殷大人行事或有不當,但...”
“海大人!”
顏山農(nóng)突然打斷,手中對聯(lián)嘩啦作響。
“殷正茂昨日又抓了十二名無辜百姓,嚴刑逼供,這還叫'或有不當'?”
羅汝芳冷笑一聲。
“海大人手握兵部尚書印,卻任由酷吏橫行,莫非也與那殷正茂同流合污?”
這話如刀,直刺海瑞心口。
他臉色一沉。
“羅先生慎言!本官行事,自有分寸。”
“分寸?”
何心隱搖頭。
“海大人可知,楊帆被囚期間,遭受何等酷刑?十指盡斷,肋骨斷了三根,這還只是皮肉之苦。殷正茂更以他家人性命相脅,逼他認下謀反之罪!”
廣場上一片嘩然。
百姓中有人高喊。
“放了楊大人!”
“嚴懲殷正茂!”
海瑞心頭一震。
這些細節(jié)他確實不知,若屬實,殷正茂確實罪無可赦。
但眼下局勢,稍有不慎就會釀成大亂。
“何先生。”
海瑞沉聲道。
“你所言若實,本官自會秉公處理。但聚眾鬧事,非君子所為。不如...”
“海大人錯了!”
何心隱突然提高聲音。
“讀書人當以天下為己任。今日我們不是鬧事,而是以《大明律》為憑,為天下正學爭一爭!”
他轉(zhuǎn)身面對人群,高舉《大明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