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栽不明所以的說道:“一切正常,除了今天下午,老爺您老家的表弟派人送來了一箱子禮物。”
聽到這里,毛驤的臉色微微一變,連忙問道:“一箱子禮物?里面都有什么東西?可貴重?”
云栽搖了搖頭,說道:“都是些家常的東西,兩匹布,一套茶具,還有一套筆墨紙硯,一些滋補的藥材什么的,都不貴重。”
沉默了好一會兒,毛驤才說道:“回去告訴夫人,吾還有三五天就回去了,讓她別著急,按時吃藥?!?/p>
云栽離去,毛驤方緩緩坐下,神情無比的凝重。
女兒歲數(shù)小長得快,前些日子,毛驤與妻子琢磨去給女兒做衣裳。
家中的茶具舊了,他們近日也準備去買一套茶具,兒子跟隨楊帆讀書習字有長進,所以還打算買一套筆墨紙硯。
至于滋補的藥材,正好是為毛驤的妻子準備的。
這一切看上去很貼心,但是毛驤的老家距離應天可有五百多里路,家鄉(xiāng)的親人是怎么知道毛驤如今缺少什么的?
更加恐怖的是,毛驤根本就沒有什么表弟!
是誰送了一箱子禮物,還清楚地知曉毛驤一家人的需求?一股寒意從毛驤的尾椎骨冒出來,然后直沖天靈蓋。
毛驤顧不得桌上的鱸魚羹,沖到方才他看的一堆文書里面迅速翻找起來。
紛紛揚揚的文書落到地上,毛驤終于找到了那文書,然后將其小心翼翼地折疊好,放到了衣袖里面。
做完這一切,毛驤身子一軟,跪在地上,對著皇宮的方向叩首,喃喃道:“陛下,臣毛驤……愧對陛下隆恩!”
……
皇宮,奉天殿。
今日的奉天殿格外熱鬧,凡是在京城的能來參與早朝的官員,全部來了。
魏國公徐達拄著拐杖站在所有武官的前面,微微瞇著眼睛,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魏國公,多日不見,風采依舊??!”
徐達緩緩轉過身,發(fā)現(xiàn)須發(fā)皆白的李善長居然也來了,還與他打招呼。
年華老去,當年朱元璋帳下的文臣謀士一一離去。
徐達再見李善長竟覺得有些親切,笑著說道:“韓國公也是,你的身子好了?”
李善長躲在府邸里面裝病明哲保身,大家心知肚明,今日李善長來參與早朝,只為了親眼見證這大明二次徹查科舉案的結果。
李善長苦笑著說道:“都這把歲數(shù)了,還好什么好?能活一日是一日罷了,不說這個了,魏國公覺得,毛驤能查出什么來嗎?”
徐達呵呵一笑,打起了太極道:“老夫精于軍務,這政務查案的事情不甚了解,實在猜不到?!?/p>
李善長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道:“魏國公太謙虛了,滿朝文武還有你魏國公看不透的?”
他們二人正說著,就聽云奇嘹亮的聲音傳來:“陛下駕到!”
文武群臣紛紛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待朱元璋坐上龍椅后,群臣行禮叩拜,山呼萬歲。
行禮結束后便是例行的議政,朱皇帝明顯有些心不在焉。
距離朱元璋讓親軍都尉府徹查科舉案已經過去了七日,今日,乃朱皇帝要一個說法的日子。
不止是朱元璋,群臣也都將這事情記在心里,故今日的議政速度飛快。
待議政結束,朱元璋正了正身子,說道:“咱讓毛驤來查科舉的案子,已經過去七日,今天無論查沒查完,咱都要一個說法,讓毛驤進來!”
群臣的目光朝殿外望去,毛驤大步走進奉天殿,向朱元璋行禮道:“臣親軍都尉府指揮使毛驤,參見陛下!”
朱元璋隨意地揮揮手,道:“毛驤,案子查得如何?”
毛驤站起身,畢恭畢敬地說道:“陛下,臣經過七日徹查,已經將此案調查清楚?!?/p>
朱元璋、朱標,以及群臣都瞪大眼睛,等待毛驤的結果。
“臣才能淺薄,未能查出任何問題,請陛下治罪!”毛驤說這話的時候,根本不敢看朱元璋,直接低下了頭。
朱元璋坐在龍椅上,一對虎目之中,是濃濃的驚訝與憤怒,他沉聲問道:“你當真沒有查出任何問題?”
毛驤低著頭,依舊說道:“臣問訊了前后三十二人,都未查出任何線索,請陛下再派遣一能人追查,臣才能淺薄,難以擔當重任?!?/p>
嘭!
朱元璋一掌砸在龍椅上,嚇得群臣一哆嗦,他站起來指著毛驤,愣是氣得沒說出一句話來。
毛驤執(zhí)掌親軍都尉府多年,深受朱元璋信任,這些年,親軍都尉府做得也不錯,可朱元璋沒想到,在徹查科舉舞弊這么重要的案子上,毛驤竟然退縮了!
望著毛驤有些斑白的鬢角,朱元璋喝罵的話到了嘴邊,卻沒有說出口。
老了!老了!
何止是朱元璋老了?毛驤也老了,年老帶走了毛驤的意氣風發(fā),帶走了毛驤的一腔熱血,他退縮了,不再敢打敢拼。
朱元璋閉上了眼睛揮揮手,道:“你,下去吧?!?/p>
毛驤已經淚流滿面,哭著喊道:“臣毛驤無能,讓陛下失望,請陛下治罪!”
朱標喚來甲衛(wèi)將毛驤帶走,他擔心朱元璋一怒之下,真的斬了毛驤。
待毛驤被帶走之后,朝堂之中一片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劉三吾才站出來,說道:“陛下,如今毛指揮使已經調查完,您看是否能恢復殿試?我大明的中榜士子們可都等著呢,再拖延下去,只會傷天下讀書人的心啊!”
華蓋殿大學士邵質亦站出來,勸說朱元璋道:“請陛下為大局考慮,春闈放榜多日,先后經過復查與親軍都尉府過問,這在我朝可是頭一遭,如今水落石出,請陛下告知天下,以安民心。”
隨著他們兩個開頭,陸續(xù)又有人站出來,請朱元璋將此事蓋棺定論。
聽著他們滔滔不絕的話,朱元璋只覺得一股熱血沖上頭頂,身子忽然一歪!
朱標站在距離朱元璋最近的地方,朱元璋身子搖晃這一下,朱標的心都要跳出來,他趕忙沖上前,攙扶住朱元璋道:“父皇?您沒事吧?”
朱元璋強撐著頭疼,對眼巴巴望著他的群臣道:“此案容咱思量思量再議!退朝!”
隨即朱標攙扶著朱元璋離開奉天殿,留下了神態(tài)各異的群臣。
見到朱元璋這樣子,徐達、李善長等老臣皆憂心忡忡,既擔憂朱元璋的身子,也擔憂朱元璋接下來的動作。
他們太清楚朱元璋的性子了,二查科舉舞弊,最信任的毛驤都派上去了,結果追查了七日,什么都沒有查到,他豈能咽下這口氣?
朱元璋未來會做什么,誰都不知道。
與徐達、李善長等老臣的擔憂不同,劉三吾、張以寧等文臣,雖表面憂愁心里卻樂開了花。
毛驤被他們的“禮物”嚇住,不敢深入追查,直接退縮,明哲保身,基本就宣告此案子塵埃落定。
要知道,毛驤可是朱元璋最信任的親信,他都無功而返,這案子誰還敢接?誰還能查?
待殿試一開,洪武二十一年的中榜也就坐實,以后再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阻力將大大減少。
劉三吾仿佛已經看到在將來,大明之后的皇帝,面對科舉中榜大多都是江西、福建、浙江三省的士子,無奈認下的樣子。
至于以上兩種立場之外的官員,更多的是擔心朱元璋的身子是不是不成了?
朱皇帝年紀大了,又忙于朝政,萬一真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太子殿下就要接班?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誰不懂?他們在心里開始琢磨,為未來做打算。
天家沒有家事,無論是天子成婚,還是天子的身體狀況,都牽連著江山社稷,也牽連著無數(shù)人的前程。
乾清宮內,朱元璋躺在床榻上閉著眼,一旁太醫(yī)在檢查后小聲說道:“陛下近日來思慮繁重,夜不能寐,今日急火攻心因此才有暈厥之癥,臣為陛下取藥煎服,不出兩三日就可痊愈,不過……”
“劉太醫(yī)盡管說?!币娞t(yī)猶豫,朱標當即說道,
劉太醫(yī)拱了拱手,道:“陛下畢竟年紀大了,要節(jié)勞,更要注意不可動怒了,否則這暈厥之癥還會卷土重來。”
待劉太醫(yī)離開之后,朱元璋才睜開眼,對朱標說道:“去,讓魏國公與韓國公入宮,咱有事要與他們商議。”
朱標不敢耽擱,派人去叫還未走出皇宮的李善長與徐達。
寂靜的內殿中,二人行禮落座,沉默了好一會兒,朱元璋才幽幽說道:“咱與你們兩個,好些年沒這么湊到一起了吧?”
李善長與徐達對視了一眼,李善長呵呵地笑了,道:“回上位,有……七八年了?!?/p>
李善長回到應天后,因為與楊帆起了不少沖突,最后決心裝病明哲保身。
徐達常年在北方整頓邊防,起了背疽九死一生之后,才返回應天養(yǎng)病,曾經金戈鐵馬的日子仿佛還在眼前,轉眼間,他們就老去了。
望著朱元璋有些蒼白的臉,徐達說道:“上位這次生病,可嚇壞臣等了,您是大明的頂梁柱,千萬保重身體,臣與李先生就是最好的例子,身子不成想干什么都干不成。”
李先生……
李善長一個恍惚,這稱呼還是李善長剛剛投奔朱元璋的時候,徐達等將官這般稱呼他的。
朱元璋喘了口氣笑了笑,道:“身體的事情以后再說,咱找你們來,是想要跟你們商量商量,毛驤查不出來的案子,誰來接手?”
徐達與李善長都是淮西勛貴,然則如今的淮西勛貴已經不比大明剛建國的時候,多年來,老人老去的老去,特別是經歷了胡惟庸一案后,淮西勛貴的勢力更是被削弱了很多。
然與之相對應的浙東文人黨亦在逐漸發(fā)生變化,從原本的浙江一地,擴展到了如今的多省,如今更是將手都伸進了國朝的掄才取士大典來,情況簡直是觸目驚心。
見李善長與徐達都不說話,朱元璋有些不耐煩的道:“就跟從前一樣,隨便說,不必顧及、拘束?!?/p>
李善長沉吟片刻,說道:“審刑司吳庸,在郭桓案中嶄露頭角,他精通律法,為人剛正,陛下覺得如何?”
朱元璋搖了搖頭,說道:“吳庸只會按照程序來辦案,過于死板,若是沒有證據(jù)對方又鐵板一塊,他是查不出子丑寅卯來的?!?/p>
徐達接過話頭,推薦大理寺卿李仕魯?shù)溃骸袄钍唆斁谛堂樘?,性情圓滑周到,陛下覺得他可接替毛驤否?”
朱元璋依舊搖頭,評價道:“李仕魯有才華但過于圓滑,若是遇見了難啃的骨頭,他很有可能退縮保全自己,他可以為副手不可以為主查此案的官員?!?/p>
徐達與李善長對視一眼,都沒再說話,其實他們已經想到了一個最好的人選,可誰都不好對朱元璋說。
就在這時,朱標忍不住開口了,說道:“父皇,兒臣覺得不妨讓楊先生出仕,領錦衣衛(wèi)指揮使之職,徹查此案,審刑司吳庸、大理寺卿李仕魯,以及大理寺的孔力、方度等人,都與楊先生相熟,配合起來事半功倍……”
朱元璋冷哼一聲,打斷了朱標的話,道:“咱大明朝人才濟濟,為何偏偏提他?難道沒有他楊帆,這案子便查不下去?”
朱標苦澀一笑,朱元璋說得還真就錯了。
全大明劃拉著官員,敢在這件事上站出來徹查,且能一查到底的,除了楊帆之外,朱標想不出還有誰。
“父皇,時間緊迫,舉子們都在應天等著,希望得到一個滿意的答復,連續(xù)兩次徹查都未有變化,北方的士子們群情激奮,恐怕接下來會有更大的動作。”
“縱觀朝野上下,能在短時間內將此案徹查清楚的,除了楊先生之外再無他人,請父皇下旨,讓楊先生再度出仕吧!”朱標還在勸說道。
聞言,朱元璋將眼睛一閉,背過身去,道:“在家中賦閑一年,從未入宮來見咱,你還要咱去請他?不成,絕對不成!咱頭疼不想再商議這件事,你去看著辦吧?!?/p>
聽到這話,朱標忍不住笑了,父皇這是拉不下來臉,讓他來操辦此事。
朱皇帝年歲漸長,性情已經比早些年要平和許多,否則,焉會給機會復查舉人的考卷?
他想讓劉三吾、白信蹈,以及他們后面的官員主動服軟,在榜單上加北方學子。
朱皇帝給了機會,但一手操縱會試中榜的人卻半點面子沒給朱元璋,中榜的名單原封不動地送回來,打了他朱元璋的臉面。
朱元璋心里不是不知道,楊帆是審理此案最好的人選,但他拉不下臉,他不愿意向楊帆低頭,于是這差事,就落在了朱標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