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深,棲凰宮庭院里的桂花已開到極盛,那甜膩的香氣無孔不入,甚至透過緊閉的窗扉,絲絲縷縷地滲進內(nèi)殿。鳳戲陽的產(chǎn)期愈發(fā)近了,雙胎帶來的負擔讓她幾乎寸步難行,終日只能歪在榻上,連呼吸都因腹部的壓迫而顯得有些短促。太醫(yī)令幾乎是住在了宮里,日夜不敢松懈。
夏靜炎下朝后,照例先來了棲凰宮。他今日面色看似平和,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前朝關于邊境軍務的爭論、關于夏靜石麾下兵力的調動,樁樁件件都如同暗流,在他心頭涌動。他踏入內(nèi)殿,見鳳戲陽正由侍女攙扶著,在窗邊極其緩慢地踱步,便上前自然地接過侍女的位置,手臂穩(wěn)穩(wěn)地托住她。
“今日覺得如何?朕瞧著你臉色還是不大好?!彼皖^,目光落在她略顯蒼白的臉頰上,語氣帶著慣常的溫和,卻比往日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審視。
鳳戲陽抬起眼,對他笑了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反而帶著一絲飄忽:“勞陛下掛心,臣妾無事,許是天熱,有些心煩氣躁。”
夏靜炎扶著她走到臨窗的紫檀木桌案邊,上面攤著一幅剛畫好的水墨蘭草,筆觸依舊細膩,只是那墨色濃淡間透著一股壓抑的沉郁,幾處葉脈甚至帶著些微的凌亂?!爱嫾际窃桨l(fā)進益了,”他指尖虛點在那略顯雜亂的筆觸上,語氣溫和依舊,卻帶著探究,“只是這運筆的心緒,似乎不甚安寧?!?/p>
鳳戲陽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中情緒。她沒有接話,只是伸出手,想去收攏那幅畫。寬大的袖袍隨著她的動作拂過桌案,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畫紙邊緣時,那袖擺卻不慎帶倒了桌角一只晶瑩剔透的青玉荷葉筆洗!
“哐當——!”
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驟然炸響,打破了殿內(nèi)虛偽的寧靜!清水混著尚未洗凈的濃墨潑灑開來,瞬間污了那幅蘭草,墨汁如同絕望的淚,迅速暈染開一片狼藉。更糟的是,那污濁的液體也濺上了夏靜炎明黃色的龍袍下擺,以及旁邊一份剛剛由內(nèi)侍躬身送來、他尚未來得及翻閱的加急軍報!
軍報封函上鮮紅的火漆被水漬暈開,變得模糊不清,內(nèi)里的紙張更是被墨汁迅速浸透,字跡糊成一團,內(nèi)容已無法辨認!
殿內(nèi)空氣瞬間凝固,仿佛連時間都停滯了。
夏靜炎臉上的溫和如同退潮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猛地低頭,看向自已被污損的衣擺,目光最終死死鎖定在那份已然成為廢紙的軍報上。那是八百里加急送來,關于北戎最新異動和邊境布防調整的關鍵情報!
“放肆!”他勃然變色,一把抓起那濕漉漉、墨跡斑斑的軍報,聲音如同數(shù)九寒天的冰棱,帶著駭人的怒氣直刺人心,“鳳戲陽!你可知這是什么?!”
鳳戲陽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他的怒吼嚇住了,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下意識地護住高聳的腹部,踉蹌著后退了一小步,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顫抖:“臣妾……臣妾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不是故意?!”夏靜炎猛地將那份廢掉的軍報狠狠摔在桌上,墨汁濺得到處都是,甚至有幾滴落在了鳳戲陽蒼白的臉上!他上前一步,玄色的身影帶著巨大的壓迫感籠罩住她,眼底是翻涌的怒火與一種被觸及逆鱗的冰冷,“你近日心神恍惚,朕體諒你身懷六甲,諸多不適,一再容忍!可這是軍國大事!北戎動向關乎邊境安危,關乎萬千將士的生死!就因為你一個‘不小心’,前線將士用命換來的情報就此毀于一旦!你告訴朕,這叫不是故意?!”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帝王的雷霆之怒,震得殿內(nèi)梁柱上的微塵都似乎簌簌而下。周圍侍立的宮人早已嚇得魂不附體,齊刷刷跪伏在地,瑟瑟發(fā)抖,連大氣都不敢喘。
鳳戲陽被他吼得身子劇烈一顫,眼圈瞬間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拼命打著轉,卻倔強地抬起頭,迎上他冰冷的目光,聲音帶著委屈和一絲被逼到絕境的激動:“陛下是在責怪臣妾嗎?是,臣妾是笨手笨腳,是連累了陛下的軍國大事!可臣妾懷著您的骨肉,身子沉重,行動不便,難道在陛下心里,臣妾和這兩個未出世孩子的安危,還比不上一封冰冷的軍報嗎?!”
“你——”夏靜炎被她這番話徹底激怒,額角青筋暴起,指著她的手指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朕何時說過不看重你和孩子?!可這不是你肆意妄為、罔顧輕重的理由!皇后!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焦慮、失態(tài)、連最基本的儀態(tài)都維持不??!還有半點一國之母的端莊穩(wěn)重嗎?!”
“是!我沒有!我就是個累贅!是個只會給添亂的麻煩!”鳳戲陽的眼淚終于決堤般滾落下來,聲音帶著崩潰的哭腔和破罐破摔的絕望,“你若是覺得我礙眼,覺得我不配做這個皇后,大可以廢了!何必在此惺惺作態(tài),徒惹彼此生厭!”鳳戲陽連臣妾也不自稱了。
“鳳戲陽!”夏靜炎猛地一掌重重拍在堅實的紫檀木桌案上,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那碎裂的筆洗殘片都跳了起來!他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近乎猙獰的暴怒,那怒火幾乎要化為實質,將周圍的一切焚燒殆盡,“你再說一遍?!”
帝后二人如同兩匹被逼入絕境的困獸,在彌漫著墨汁腥氣和破碎瓷片的大殿中央死死對峙著。一個面沉如水,怒火滔天,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凜冽寒氣;一個淚如雨下,委屈絕望,護著肚子的手微微發(fā)抖,卻依舊挺直著背脊。
最終,夏靜炎死死盯著她,胸口因劇烈的情緒起伏而不斷震動,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將更傷人的話語死死壓回喉間。他猛地一甩袖袍,帶著一身凜冽的寒氣,轉身,頭也不回地朝殿外大步走去。
“砰——!”
沉重的殿門被他用盡全力狠狠摔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巨響,整個棲凰宮仿佛都隨之猛地一顫,梁柱間回蕩著令人心寒的余音。
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里,只剩下鳳戲陽再也壓抑不住的、破碎而絕望的哭泣聲,以及滿地的狼藉和那份被徹底毀掉的軍報,無聲地訴說著方才驚心動魄的一幕。
從那一日起,一切都變了。
夏靜炎再也沒有踏足過棲凰宮半步。
他要么徹夜宿在處理政務的紫宸殿,要么……便歇在了新近頗為得寵的、吏部尚書精心進獻的一位吳姓美人宮中,甚至偶爾也會去其他幾位低階嬪妃宮里。
宮里的風向來刮得最快,且最是尖利。不過兩三日功夫,“帝后失和,皇后因孕中失德、損毀重要軍報觸怒龍顏,已然失寵”的消息,便如同瘟疫般迅速傳遍了宮闈的每一個角落,成了眾人竊竊私語、或同情或嘲諷的談資。
往昔雖因皇后養(yǎng)胎而略顯安靜,但依舊無人敢怠慢分毫的棲凰宮,驟然間門庭冷落,如同廢棄的孤島。宮人們行走間都帶著十二分的小心翼翼,看向鳳戲陽的目光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同情,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種眼見高樓塌的隱秘輕慢與勢利。
鳳戲陽似乎徹底沉寂了下去,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她不再見任何人,整日將自已關在宮內(nèi),那高高隆起的、曾經(jīng)象征著無上榮光的腹部,此刻在眾人眼中,卻只像是她失寵后一個沉重而諷刺的負累。
慈寧宮內(nèi)。
景太后聽著心腹女官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地描述著棲凰宮如何冷清,皇后如何落魄失意,以及夏靜炎近日如何流連于吳美人等處,唇角難以抑制地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冰冷而快意的弧度。
“呵,到底是個沉不住氣的?!彼龡l斯理地用杯蓋撥弄著浮起的茶葉,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與譏諷,“懷著雙胎本就辛苦,心氣兒又高,受不得半點委屈,看不清自已的位置。炎兒那性子,最是容不得人在正事上出半分差錯,她倒好,自已硬生生撞了上去,真是愚不可及?!?/p>
女官連忙躬身,低聲附和:“太后娘娘洞若觀火。如今陛下正在氣頭上,聽聞連夙砂那邊派來問安的女醫(yī),前兩日按例請求覲見皇后,都被陛下以‘皇后需靜養(yǎng)、不得打擾’為由嚴詞駁回了。看來,陛下這次是真動了怒,厭棄她了?!?/p>
景太后滿意地頷首,眼中閃過一絲算計得逞的陰鷙光芒。帝后徹底失和,鳳戲陽聲名掃地、圣心盡失,這簡直是天助她也!一個被皇帝厭棄、被幽禁深宮、孤立無援的皇后,在即將到來的風波中,連同她肚子里那兩個礙眼的孽種一起消失,豈不是順理成章、再完美不過?
她抬眸,望向窗外被秋意浸染、開始泛黃的石榴樹,仿佛已經(jīng)透過時光,看到了那即將到來的、由她完全掌控的“嶄新”局面。千秋節(jié),快到了,那將是一切終結與新生的最好時機。
“由著她去吧。”景太后淡淡吩咐,語氣漠然得如同在談論一件即將被丟棄的廢物,“一個失了寵、又被陛下親自下令禁足的皇后,不過是秋后的螞蚱,還能翻起什么浪花?吩咐下去,讓我們的人,不必再緊盯著棲凰宮了,白白浪費人手,沒得還惹了炎兒不快?!?/p>
“是,奴婢遵命?!迸傩念I神會,躬身退下。
景太后獨自坐在空曠而華麗的慈寧宮殿內(nèi),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打著光滑的鳳椅扶手,臉上緩緩浮現(xiàn)出一抹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冰冷而殘忍的笑意。
她所不知的是,在那座看似被帝王徹底遺棄、被絕望與淚水籠罩的棲凰宮內(nèi),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鳳戲陽輕輕撫摸著腹中依舊有力胎動的兩個孩子,望向窗外紫宸殿那遙遠而模糊的燈火方向,眼中閃爍的,并非軟弱絕望的淚光,而是一種冷靜到極致的、如同歷經(jīng)淬煉的寒鐵般的決然。地上那早已被宮人清掃干凈、卻仿佛依舊殘留著印記的狼藉之處,無聲地映照著她破碎表象之下,那顆為了守護至親而愈發(fā)堅韌、不惜以身入局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