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氣最盛的七八月終于過去,入了秋,天氣雖依舊殘留著夏日的余威,但早晚已能感受到一絲清爽的涼意。棲凰宮庭院里的幾株桂樹開始冒出細碎的金黃花苞,空氣里隱隱浮動著若有若無的甜香。
鳳戲陽的身子愈發(fā)沉重,雙胎的負擔讓她舉步維艱,多數(shù)時候只能倚在榻上,或是被夏靜炎扶著在殿內緩緩踱步。她的肚子圓滾滾地挺著,薄薄的秋衣被撐得緊繃,皮膚時常傳來被撐開的細微癢意。太醫(yī)令幾乎是日日來請脈,再三叮囑需得萬分小心,雙胎易早產(chǎn),任何細微的動靜都可能引發(fā)意外。
這日午后,夏靜炎處理完政事,照例來到棲凰宮。他今日心情似乎不錯,眉宇間少了幾分慣常的冷肅,手里還拿著一卷新搜羅來的民間話本子,說是里面有幾個有趣的故事,念給她解悶。
鳳戲陽正靠在窗邊的軟榻上,手里做著小小的嬰孩肚兜,針腳細密,是給未出世的孩子準備的。陽光透過半開的茜紗窗,柔和地灑在她身上,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夏靜炎走進來,見她專注的模樣,便放輕了腳步,悄然坐在她身側的榻沿上,沒有打擾。
他靜靜地看著她。因著雙胎,她的臉龐比孕前圓潤了些,卻更添了幾分母性的柔和光輝。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眼瞼下投下小小的扇形陰影,神情安寧而滿足。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高聳的腹部,那里孕育著他們的骨血,是他冰冷人生中從未奢求過的溫暖與延續(xù)。一種混雜著驕傲、心疼和難以言喻的柔軟情緒,在他心底緩緩流淌。
他伸出手,極輕地覆上那圓潤的弧頂,動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觸碰一個易碎的夢。掌心下是緊實的、充滿生命力的溫熱。起初,里面很安靜,兩個小家伙似乎都在午睡。
鳳戲陽感受到他的觸碰,從針線活計中抬起頭,對他溫柔一笑,將手覆蓋在他的手背上?!敖袢盏故枪郧?,沒怎么鬧我?!?/p>
夏靜炎低低“嗯”了一聲,指尖在那緊繃的皮膚上極輕地劃著圈,帶著安撫的意味。他正要拿起話本子,開始他每日的“念書”任務,掌心下卻突然傳來一下極其輕微的、如同小魚吐泡泡般的觸動。
那感覺太微弱,轉瞬即逝,讓他幾乎以為是自已的錯覺。他動作一頓,凝神感受。
鳳戲陽也察覺到了,她放下手中的肚兜,眼神亮晶晶地看向他,帶著一絲期待的笑意:“感覺到了?”
夏靜炎沒有回答,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掌心。他屏住呼吸,生怕一絲輕微的顫動都會驚擾了里面的小生命。時間仿佛在這一刻慢了下來,殿內只剩下彼此清淺的呼吸聲。
然后,一下!比剛才更清晰、更有力度的鼓動,猛地頂在他的掌心!那感覺奇異極了,像是一顆小小的種子在泥土下奮力破殼,又像是一顆微小的星辰在體內閃爍、撞擊。緊接著,仿佛是呼應一般,在稍遠一點的位置,另一處也鼓動起來,力道甚至更大些,頑皮地、連續(xù)地頂了好幾下!
夏靜炎渾身猛地一僵,像是被一道細微的電流擊中。他霍然抬頭,看向鳳戲陽,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以及震驚過后,如同潮水般洶涌而來的、巨大的驚喜和一種近乎惶恐的激動。
“這……這是……”他的聲音竟有些發(fā)緊,帶著他自已都未察覺的微顫。他不是第一次感受胎動,太醫(yī)早已說過這是正?,F(xiàn)象??蛇@一次不同,這一次,是他如此清晰地、毫無隔閡地,通過相貼的掌心,直接感受到了那蓬勃的生命力!那是他的孩子,是他和戲陽血脈的證明,在他掌心跳動!
鳳戲陽看著他難得一見的、近乎呆滯的表情,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拉著他的手,在那依舊此起彼伏鼓動的地方移動:“是他們呀,在跟你打招呼呢。這個調皮些,常鬧我,這個安靜點,但力氣不小。”
掌下的動靜源源不斷地傳來,時而這里鼓起一個小包,時而又轉移到另一處,仿佛兩個小家伙在狹小的空間里嬉戲玩鬧,爭先恐后地向父親宣告自已的存在。夏靜炎的手就那樣僵硬地覆著,一動不敢動,生怕驚散了這奇跡般的觸感。
他低下頭,目光死死地鎖在那不斷變換形狀的腹部,眼神專注得近乎貪婪。一種無比新奇、無比柔軟的情緒,像溫泉水般將他緊緊包裹。這就是……血脈相連的感覺?這就是他即將成為父親的實感?遠比聽到太醫(yī)診斷、看到她那日漸隆起的肚子,都要來得更直接、更震撼!
他維持著那個俯身低頭的姿勢,許久許久。直到掌下的動靜漸漸平息,兩個小家伙似乎玩累了,重新安靜下來。
夏靜炎這才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直起身。他收回手,掌心似乎還殘留著那奇妙的、充滿生命力的觸感。他抬起頭,望向鳳戲陽,眼眶竟微微有些泛紅。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伸出雙臂,將她連同那巨大的肚子一起,小心翼翼地、緊緊地擁入懷中。
他的擁抱很用力,手臂甚至因為激動而有些微微發(fā)抖,卻又在觸及她身體時,本能地收斂了力道,生怕弄疼了她和孩子。他將臉埋在她頸窩,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里面混合著她身上清雅的體香和一絲奶香般甜潤的氣息。
“戲陽……”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劫后余生般的慶幸和一種沉甸甸的、名為“父親”的責任感,“謝謝你?!?/p>
謝謝你,來到我身邊。謝謝你,愿意孕育我們的孩子。謝謝你,讓我這荒蕪的生命,得以擁有如此鮮活而珍貴的牽絆。
鳳戲陽依偎在他懷里,感受著他不同尋常的情緒波動,心中一片酸軟甜蜜。她輕輕回抱住他,拍著他的背,像安撫一個受了巨大沖擊的孩子?!吧翟挕彼吐曕恋?,眼角卻也濕潤了。
良久,夏靜炎才稍稍平復了心緒。他松開她,卻又忍不住再次將手貼上去,仿佛上了癮一般。他看著她,眼神灼灼發(fā)亮,帶著一種近乎幼稚的興奮:“他們方才是在玩耍?還是在打架?”
鳳戲陽被他這問題逗笑,眉眼彎彎:“許是都有吧。太醫(yī)說,雙胎在腹中便是如此,會互相觸碰,爭奪空間。”
夏靜炎想象著那兩個小小的身影在里面的互動,心尖都軟成了一灘水。他俯下身,對著她的肚子,用一種前所未有、溫柔得近乎笨拙的語氣,低聲說道:“時悠,時安,要乖乖的,不許鬧母后,聽見沒有?”
他竟直接將私下取的名字喚了出來。
鳳戲陽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過來,眼中掠過一絲了然的溫柔笑意。她沒有追問,只是將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輕聲道:“他們會聽見的?!?/p>
夕陽的余暉將兩人的身影拉長,交織在一起,投在光潔的地面上。帝王不再言語,只是維持著俯身傾聽的姿勢,大手始終守護著那一片孕育著驚瀾與希望的溫暖之地。方才掌心那幾下清晰的跳動,如同在他心湖投下了巨石,漣漪陣陣,久久不散。那不僅僅是胎動,那是未來叩響門扉的聲音,是他黑暗過往里,最終照進來的、最璀璨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