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的視線隨之移向李青。
老道士皺了皺眉,道:“你的主意?”
“……”李青深吸一口氣,道,“皇帝雖然還小,納妃立后言之尚早,不過……這也是皇帝一片孝心的體現?!?/p>
“孝心?”
李青耐著性子說臺詞:“你這不是病了嘛,天意難測,自古都是——父命之命,媒灼之言。相比父親,你這個爺爺更英明,更睿智,眼光更準……皇帝如此,也是基于此?!?/p>
“這樣啊……”老道士緩緩點頭,神色逐漸溫和下來。
朱載坖沉聲道:“可這也太早了吧?”
頓了頓,“就算立時選秀,沒個一年半載也下不來,父皇您正在養(yǎng)病,哪有這個精力啊,要不還是再等等吧?”
老道士悵然一嘆:“我是想等,奈何……天不假年啊。”
“父皇萬歲?!崩钍?、陳氏兩兒媳趕忙說。
老道士苦笑搖頭,歉然的望向孫子,愧然道:“可惜啊,皇爺爺等不到給你選秀了,這件事還是交由你父皇吧。”
少年賭氣道:“我就想皇爺爺給我選。”
“翊鈞??!”
朱載坖叱道,“你皇爺爺龍體抱恙,你怎可這般不懂事?”
李氏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兒子可以呵斥孫子,兒媳若也呵斥,做爺爺的可就要不爽了。
吃過一塹的李氏,到底長了一智。
少年干笑道:“父皇您誤會了,我不是現在就要納妃立后,我只是……想讓皇爺爺給我選定個人選?!?/p>
“不選秀,哪來的人選?”朱載坖氣郁道,“別以為今兒過節(jié),我就會一再縱容?!?/p>
老道士不高興了,哼道:“你看不出來,翊鈞這是想讓我少些掛念,多些安心?”
“可……”
“閉嘴!”
“……是?!?/p>
老道士陷入沉思……
眾人不敢打擾。
良久,
老道士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臉訕訕的望向李青,試探道:“那個……李青啊,我現在龍體是個什么樣子,你最是清楚不過,你能不能滿足我一個愿望?。俊?/p>
兩兒媳都驚呆了。
雖然她們久居深宮,可對這位公爹太上皇,還是有一定了解的,一向是乾綱獨斷的嘉靖帝,何曾這般低三下四過?
對這位永青侯,兩太后是有所耳聞,可也只是有所耳聞。
是故,才如此失態(tài)。
“李青?”
李青暗暗嘆了口氣,道:“說吧?!?/p>
“未來翊鈞納妃立后,可能從李家選適齡女子?”朱厚熜話剛說完,緊跟著補充,“我沒兩天好活了啊,就這一個愿望,你要是答應,我死了也是含笑九泉……”
巴拉巴拉……
末了,
“這么多年來,我沒求過你什么,這一次,就當我求你了。”
“???”兩兒媳驚呼出聲。
老道士連忙指了指兩兒媳,苦兮兮道,“你瞧,我這個公爹在兒媳面前已然毫無尊嚴可言了。”
兩兒媳:(?`?Д?′)!!
這給她們?yōu)殡y的……
矢口否認,又恐壞了公爹大計,可不否認,豈不代表如公爹所言了?
好在公爹沒真的讓她們?yōu)殡y,一言之后,便轉移了話題——
“行不行的給個痛快話!”
李青呼出一口抑郁之氣,硬邦邦道:“倘若是兩情相悅……我不反對就是了?!?/p>
“真的?”
“真的!”
“我不信!”
李青差點就要掀桌子,奈何老道士真的不行了。
‘天崩地裂’近在眼前,況且,這許多年來,真可謂是兢兢業(yè)業(yè),未有絲毫懈怠,老道士既對得起大明,也對得起他,李青也不忍讓他留有遺憾。
雖然騙老道士很不道德,可不騙……更不道德。
李青短暫的掙扎之后,問道:“你想如何?”
老道士說道:“如果你親自寫一封婚書,我就信?!?/p>
少年忙看向李青,一臉的祈求:“先生……?”
李青咬了咬牙——就讓一次,讓他一次,反正是騙的,假的,不作數的。
“好?!?/p>
少年當即道:“來人,取筆墨紙硯來?!?/p>
李青嘴角抽搐……
最終還是寫了。
“怎么沒署名???嗯……也是,不署名才有選擇的余地……”老道士從頭到尾仔細審閱了一遍,笑呵呵道,“女娃的名可以不署,不過“李青”二字還是要署的,你給寫上。”
朱載坖、朱翊鈞,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他們了解李青,深知李青的無法無天。
生怕李青一個沒忍住,一拳捶上去……
所幸,李青忍住了。
不僅忍住了,還給署了名。
“現在好了吧?”
朱厚熜扭扭捏捏道:“自古以來都講究簽字畫押,簽字畫押……你這只簽字,不畫押,程序不全啊。”
父子剛放下的心再次提起。
尤其是朱載坖,屁股都抬了起來,只要永青侯敢有異動,他立馬……就能擋在父皇身前,接下拳頭和巴掌。
李青是真到了極限,“畫押是吧?”
“是!”老道士昂首挺胸,語氣傲然,哪里有半分求人的態(tài)度?
怎一個牛皮哄哄了得?
父子卻是心驚肉跳。
少年忙道:“四十年的兢兢業(yè)業(yè)!”
朱載坖立時跟上:“四十年的如履薄冰!”
接著,異口同聲——“當獲垂青?!?/p>
黃錦:“畫吧?!?/p>
李青從未吃過如此惱火的酒席,只得一遍遍告訴自已都是假的……畫了押。
“呼……圓滿了,徹底圓滿了……”
老道士整個人都松弛下來,與此同時,精氣神也迅速萎靡下來。
皎潔的月光,紅紅的大燈籠,掩蓋了他的異色,眾人并未第一時間察覺,李青卻是一眼就瞧出了端倪。
當下也顧不得再計較,一把扯開少年,真氣狂涌……
與此同時,朱厚熜還回來的‘大還丹’,也被李青取出,直接給塞進了朱厚熜口中。
眾人都被這一幕驚到了。
朱載坖還當是永青侯按捺不住火氣,連忙道:“先生有火氣可沖我來,別……別沖動啊?!?/p>
不怪朱載坖太笨,實在是這些天下來,父皇的狀態(tài)一直很好,怎么也不像不久于人世的樣子。
朱載坖都如此想,他兩個媳婦兒更如此想了,不禁給驚得魂不附體。
永青侯竟狂妄至斯?!
尤其是李氏,兒子做了皇帝的她,只覺未來這大明天下,皇帝夫君第一尊貴,皇帝兒子第二尊貴,她第三尊貴。
如今永青侯搞這么一手,她如何能平靜?
更讓她無法平靜的是,皇帝夫君第一時間竟然不是大怒,也不是求情,而是要代為受過……
這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天啊,這世界也太瘋狂了吧……”小少年朱翊镠眼睛瞪得老大,人都傻了。
朱翊鈞臉色變了又變,終是強行忍住了,幫著一起勸李青……
好一會兒,
李青才松開手,重新回到位子坐了。
朱厚熜也又有了幾分氣力,努力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樣子,沒好氣道:
“這么大人了,咋還這么大的火氣呢,虧你還是個道士……”
朱載坖忙打圓場道:“呵呵……父皇,永青侯這是在活躍氣氛呢?!?/p>
“對對對……”少年也一臉干笑的打圓場,眼中卻無笑意。
至于兩宮太后,是徹底被顛覆了世界觀,小少年朱翊镠亦然,都是一臉木然。
朱厚熜撇了撇嘴,微微仰起臉,輕輕吟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
隨著他的吟唱,眾人的心緒緩緩平復下來,氛圍逐漸回歸溫馨……
朱載坖嘴角掛笑,說道:“諸多水調歌頭之中,蘇軾這首為最,于這中秋佳節(jié),也最是應景?!?/p>
少年神色晦暗,輕輕點頭。
老道士仿佛沒聽到,只是一遍遍呢喃著——“但愿人長久,但愿人長久啊……”
一邊,黃錦走至他身邊,兩手扶著他一條胳膊,為他節(jié)省氣力的同時,也避免了他因體力不支,跌落椅子……
老道士就這么被黃錦扶著,與兒孫談笑風生。
月亮很亮,很大,很圓……
月光下的畫面,極盡溫馨……
談笑,飲酒,吃月餅……
不知不覺,子時悄然而至。
老道士難掩疲倦的笑了下,道:“終是老了啊,才飲了這些水酒,就醉的厲害,走不動路嘍?!?/p>
朱載坖當即起身道:“父皇,兒臣背您?!?/p>
“嗯,好?!?/p>
少年忙也幫忙,與黃錦一起扶著他,扶上朱載坖的背上……
背起父皇的朱載坖,才終于意識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
父皇已經沒了維持姿勢的力氣,背起來尤為困難,絕不是吃醉了酒這么簡單。
“父,父皇……”朱載坖顫抖的嗓音帶著一絲哭腔。
“背不動嗎?”
“背得動,背得動……”朱載坖聲音依舊顫抖,人卻不抖了,步子更穩(wěn)。
只不過,終是控制不住的流出淚來,熱淚滾滾……
老道士聲音平和,語氣溫和,輕輕說道:“不著急,不著急,慢慢走,路還長,還很長……”
“是!兒臣明白……”
朱載坖強忍著慟哭的沖動,一步,一步,步履穩(wěn)健……
老道士下巴掛在兒子肩頭,柔聲說道:“父親已經釋然了,你也要學著釋然,學會放下,不要再擰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