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來了,人來了……”
朱載坖往回走,一邊急急提醒。
“閉嘴!”朱厚熜低叱道,“不知道他耳朵尖的不像話嘛。”
“呃呵呵……沒來呢,只是剛剛轉(zhuǎn)過身,才開始往回走?!敝燧d坖低低解釋了句,繼而閉了嘴。
朱厚熜這才稍稍放松了些,向?qū)O子使了個眼色。
少年重重點(diǎn)頭。
老道士得意一笑,清了清嗓子,道:“載坖啊,繼續(xù)吧?!?/p>
“是。”
朱載坖上前落座,執(zhí)筆書寫……
李青緩步走進(jìn)大殿,見祖孫三代頗為和諧,一如往常,便也一如往常的去一邊坐了,拿起一冊《嘉靖本草綱目》,打發(fā)無聊時間……
辰時末。
通政司送來今日份的奏疏,少年開始進(jìn)入工作狀態(tài)。
祖孫三代,各有事做,李青卻是無聊的緊,一會兒瞅瞅兩父子書寫的內(nèi)容,一會兒瞧瞧少年批閱奏疏……
無聊的半天就這么過去了。
中午在一起用了午膳,下午少年就回宮了,回宮前與父皇單獨(dú)聊了一會兒,談話內(nèi)容雖不清楚,不過效果還是不錯的,臨近傍晚,朱載坖便回宮了……
自這以后,朱載坖便只白天來,晚上回宮住,不再日夜不輟的陪伴。
少年則是上午來,吃了午飯就走……
……
日子如流水,沒有轟轟烈烈,甚至連波瀾都沒有,只有平淡,和諧,溫馨。
不知不覺間,涼意逐漸加深,中秋悄然而至。
隆慶十一年,八月十五。
一大早父子二人便聯(lián)袂而來。
“中秋也不必來這么早吧?”老道士一邊打太極,一邊語氣淡然的說,“重頭戲在晚上賞月,一個個的都猴急什么?”
少年笑嘻嘻道:“孫子好不容易請一天假,當(dāng)然要好好陪陪皇爺爺啊。”
“請假?”老道士停下動作,“你跟誰請的,誰給你批的?”
“啊哈哈……我是皇帝我還能跟誰請假啊,當(dāng)然是自已給自已放……嘿嘿,這也不算是請假,這不是過節(jié)嘛?!?/p>
老道士撇撇嘴,道:“怕不是借過節(jié)之名,行玩樂之實(shí)吧?我可是聽說,你小子可是對武宗皇帝佩服的緊呢。”
少年一滯,望向父親。
朱載坖忙仰臉望天,不與兒子對視。
少年無奈,訕訕解釋道:“皇帝不休息,官員怎么休息?官員不休息,小吏怎么休息……”
“你還挺有理?!崩系朗抗緡伭司洌^續(xù)打太極……
少年也笑嘻嘻的加入其中。
朱載坖只是在一旁瞧著……
宮檐下。
黃錦遠(yuǎn)遠(yuǎn)瞧著這一幕,喜慶的大臉盤子滿是笑紋。
“李青,你看,多好?!?/p>
李青沒接話茬,問道:“黃錦啊,你不會真……”
“真……什么???”
李青沉默片刻,輕嘆道:“人身難得,人身難得啊……自當(dāng)珍惜才是?!?/p>
黃錦撓撓頭,干笑道:“凈說些我聽不懂的話……”
“李青?!?/p>
“嗯。”
“今日就是中秋了?!?/p>
“嗯,今日就是中秋了?!?/p>
黃錦的小眼睛更小了,好似沒睜開一樣,滿是皺紋的胖臉微微仰起,一直沒心沒肺的黃錦,難得以一種惆悵的口吻,感嘆道:
“人之一生,何其短也?!?/p>
李青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不過還好,雖短暫,卻也精彩?!秉S錦說道,“要是有下輩子,就更好了?!?/p>
李青輕輕笑了笑,說:“有的。”
“我也覺得一定會有?!秉S錦也笑了起來,“既然有,就不用難過了,對吧?”
李青無言以對。
“黃錦,黃錦……”打完太極的老道士呼喊。
“來啦?!秉S錦答應(yīng)一聲,邁著不太靈便的雙腿,走下臺階,走上前去……
李青沒有跟上去,依然獨(dú)立檐下,瞧著遠(yuǎn)處的人。
直至老道士與黃錦離開視線,父子二人走上前來,李青才收回目光。
少年呵呵笑道:“先生,今兒過節(jié),你可得給個面子啊?!?/p>
李青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微微頷首:“你沒問題,我就沒問題?!?/p>
“保準(zhǔn)沒問題?!?/p>
朱載坖一臉驚訝,問道:“你們在說什么啊,我怎么聽不懂呢?”
父皇你這演技不太行啊……少年忙道:“父皇,您跟上去看看吧?”
“……好?!?/p>
少年又偷偷打量了眼李先生,見李先生神色怔然,并未察覺出異樣,悄然松了口氣。
只是很快,少年心情又沉重起來,與李先生并肩,與李先生一樣,望著天空盡頭,神色悵然,不發(fā)一言……
主仆散步回來,眾人一起用了早膳。
時間充裕的少年給自已放了假,時間匱乏的暮年卻不舍得浪費(fèi)一分一毫,用過早膳,便又開始了大明軼聞錄的收尾。
其實(shí),收尾工作已經(jīng)完成了,只是老道士還不放心,想再重新檢閱一遍,以便查漏補(bǔ)缺……
沒人相勸,就連最是心疼父皇的朱載坖,也沒有相勸。
午時初。
陸炳來了。
三劍客之中屬陸炳最是年輕,少年習(xí)武的他體魄一向強(qiáng)健,后又得李青內(nèi)家功夫相贈,如今仍是體態(tài)康健……
只是也顯了老相。
見得他來,朱厚熜不錯的心情又好了幾分。
“你這個錦衣衛(wèi)指揮使,想見一面可真不容易啊?!敝旌駸型嫘Φ溃笆翘Γ€是不想來我這兒???”
陸炳訕然道:“臣是個粗人,不如黃錦細(xì)心貼心,加之平日確有公務(wù)要忙,便來的少了些?!?/p>
“既然來了,中午喝兩杯?”
陸炳不敢應(yīng)承,轉(zhuǎn)頭望向李青。
“朕要喝酒,還用看他臉色?”老道士哼道,現(xiàn)在他可是牛氣的很,李青的面子照樣不給。
陸炳見永青侯并不反對,只得恭聲稱是。
黃錦笑呵呵道:“我這就讓人去準(zhǔn)備酒菜來?!?/p>
朱載坖望向李青,神色憂慮,李青神色淡然。
見狀,朱載坖也只得作罷。
老道士飲食素來清淡,菜肴并不如何豐盛,不過熱鬧倒是真的熱鬧,在老道士“今日沒有君臣主仆,只有朋友”的主張下,再加上少年的插科打諢,酒席氛圍極是熱絡(luò)。
大家排排坐,頻頻舉杯……
聊過往,聊兒時,聊糗事……獨(dú)不聊政治。
黃錦第一個醉倒。
緊接著是誰舉杯他都干杯的朱載坖。
少年雞賊的很,干舉酒杯,不干酒杯。
三劍客去其一的兩劍客都醉意朦朧了,少年卻是清醒的很,見皇爺爺差不多也盡興了,這才適時提醒道:
“皇爺爺,晚上才是重頭戲呢?!?/p>
陸炳連忙附和:“皇上說的是,中秋佳節(jié),怎可錯過賞月呢?”
老道士也不逞強(qiáng),輕輕說道:“楊廷和,楊一清,張孚敬,夏言,嚴(yán)嵩,徐階,高拱,現(xiàn)在是張居正,這一路下來,就屬你陸炳最是堅(jiān)挺,也是你最令我放心,陸炳啊,我就到這兒了……”
“太上皇莫說不吉之語!”
老道士失笑搖頭:“昔年是我,之后是我兒子,現(xiàn)在是我孫子,你比黃錦要辛苦一些?!?/p>
陸炳難得性情,說道:“于陸炳心中,太上皇除了是君,也是摯友,是兄長,是最親近的人?!?/p>
頓了頓,“如今,陸炳也老了啊?!?/p>
“是不年輕了,不過也不算很老嘛?!敝旌駸行χf,“你與黃錦不同,黃錦只有我,你還有兒子,孫子,還有……翊鈞這個君,可不能服老?!?/p>
聽著從小一起長大,亦君亦友的太上皇,以臨終托孤的口吻說出這番話,陸炳一時情難自禁,老淚縱橫……
“哭什么啊,多大人了,丟不丟人啊……”朱厚熜失笑,語重心長道,“好好生活,好好做事,好好享受人生,人生一世,人身難得啊……”
陸炳做了個深呼吸,認(rèn)真道:“太上皇吉人天相,定能長命百歲。”
“呵呵……借你吉言。”
“一定會的。”
朱厚熜不置可否的笑笑,舉杯道:“再飲一杯?!?/p>
“臣敬您?!?/p>
一杯之后,陸炳走了,朱厚熜醉了。
少年望著醉倒的三人,長長一嘆,又望向李青。
李青伸了個懶腰,道:“你爹你管,這倆我管?!?/p>
“嗯…?!鄙倌赀t疑了下,問,“晚上……不影響吧?”
“不影響,說了好好過中秋,定能好好過中秋?!崩钋嗾Z氣篤定。
少年又問:“中秋之后呢?”
“中秋之后,就不是我能保證的了?!崩钋嘁贿叿銎鹄系朗?,一邊說,“該走的終會走的,不以任何人的意志而轉(zhuǎn)移,順其自然就好了。”
少年默然。
~
夜幕降臨,圓月升起,大紅燈籠高高掛。
老道士一身道袍,神清氣足,沒有丁點(diǎn)醉酒的后遺癥。
圣仁皇太后陳氏,慈圣皇太后李氏,還有朱翊镠(朱翊鈞胞弟),齊齊到場,陪父皇(皇爺爺)過節(jié)。
月光皎潔。
月光下,其樂融融。
觥籌交錯間,盡顯天倫之樂……
當(dāng)氣氛達(dá)到頂點(diǎn)之時,少年天子開始了他的表演……
“皇爺爺,翊鈞如今已是天子,納妃立后之事……是否該提上日程了?。俊?/p>
李氏,陳氏一呆。
朱載坖臉色一沉。
朱翊镠訥訥道:“皇兄,你也沒喝酒啊?”
老道士愕然道:“你剛說什么?”
少年挺起胸膛,一字一頓道:“納妃立后!”
言罷,明著給李青打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