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傍晚,江舅母拉著陳稚魚說了許多體己話。
這些日子在陸家,受著陸老夫人與方夫人的照拂,也曾與陸太師說過幾句話,她對這家人的性情早已在心里有了數(shù),此刻交代起來,便格外有條理。
“我和握瑜走后,你對婆母那邊的親人要多上點心。”她摩挲著外甥女的發(fā)頂,語氣帶著幾分審慎,“這些日子冷眼瞧著,總覺云家那對姐弟不大妥當——或許是我多心了,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反倒是陸家姑奶奶生的那位木蘭姑娘,性子直爽透亮,你雖在她面前是嫂子,卻也該知道,與誰能說直話,與誰需得迂回些才好?!?/p>
陳稚魚何嘗不懂這些道理?但聽著舅母絮絮叨叨的叮囑,只覺心頭熨帖無比。此時江舅母坐在榻邊,她也不拘什么規(guī)矩,就那樣隨意坐在腳踏上,頭輕輕歪著靠在舅母膝頭,感受著舅母帶著薄繭的手指輕撫過耳廓,嘴角始終噙著一抹恬靜的笑意。
“再說府里這兩位夫人,”江舅母頓了頓,語氣添了幾分鄭重,“早先我總納悶,一個府里怎會有兩位夫人共處,如今曉得了內(nèi)情,才知你在這后院立身有多不易。你是方家介紹來的,與方夫人自然親近些,再者她并非你正經(jīng)婆母,相處時倒少些拘束。”
她緩了口氣,似在斟酌詞句:“我不好妄猜二位夫人的情分,但同為女人……”話到此處,她以己為例,聲音沉了沉,“倘若你舅父有那本事納些妾室,便是遇上陸家這般情形,我怕也沒那度量,能與夫君的其他女人毫無芥蒂地相處?!?/p>
話到此處,江舅母想說的,已然明了。
后宅婦人相處,原就藏著萬千門道,親近了這個,難免疏遠了那個。
一邊是正經(jīng)婆母,一邊是助她攀附上青云的恩人,更何況那位恩人素來隨和,待人接物既講究又客氣,實在難與她生出什么嫌隙。
自古以來,婆媳之間的情分便微妙得很。便是她自家那位性子軟和的婆婆,這輩子也難免有過幾次不快。
可想而知,在這樣的人家,夾在中間的陳稚魚,需得何等小心翼翼地周旋,才能做到兩邊都周全妥帖,不偏不倚。
江舅母望著枕在腿上的外甥女,只覺這看似風光的日子里,藏著多少旁人看不見的審慎與辛勞。
陳稚魚眼皮微跳,其實她心中早有察覺,陸夫人與方夫人之間,從未有過那種自然流露的親近,多半時候,兩人的客氣與熱絡都透著幾分刻意,尤其是方夫人對陸夫人的態(tài)度,總叫人覺得值得深究。
“舅母放心,”她仰起臉,聲音溫軟卻堅定,“那是婆母的后宅,無論她們情分如何,皆是我的長輩,我以禮相待總是沒錯的,況且……從她們身上,我也能學些道理,若將來夫君后院真添了人,也知道該如何自處?!?/p>
江舅母望著她沉靜的眉眼,終是嘆了口氣,抬手理了理她頰邊的碎發(fā):“你心里有數(shù)就好。只是記住,萬事多思多想,莫要急著性子?!?/p>
后頭又絮絮說了許多,直到燭火燃得愈發(fā)明亮,陳稚魚怕擾了舅母歇息,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辭。未行幾步,卻撞見了陳握瑜。
這些日子姐弟朝夕相伴,總有說不完的話,臨到分別,反倒覺有千言萬語堵在喉頭。兩人并肩走著,陳稚魚細細叮囑:“回去后切不可懈怠學業(yè)。此次白鹿書院的名額雖只一個,但表弟若能在此處得人賞識,將來再求一個名額,也未可知?!?/p>
陳握瑜卻不甚在意,只道:“阿姐不必為此費心,我憑自己本事,亦可一路考進京來。”
看著阿弟眼中的志氣,陳稚魚心頭涌上一陣欣慰,唇邊漾開淺笑。
姐弟二人說得專注,渾然不覺不遠處的穿花廊下,正有一雙眼睛冷冷注視著他們。云嬋端手按在腹間,秋夜的墨色將她半邊臉隱在陰影里,聲音輕得像飄在風里的碎冰:“陳家那兩個,明日就要走了?”
“回姑娘,是。”大丫鬟垂首應道。
云嬋嗤笑一聲,語氣里滿是譏誚:“在這兒賴了半月,打了這么久的秋風,想來也摸清了我那舅母不好糊弄。真不知他們偏要住這么些日子,從陸家搜刮去了多少好處?!?/p>
大丫鬟低著頭,神色愈發(fā)尷尬。她日日在旁伺候,分明見陳家舅母與少夫人親近,除了去正廳請安,大多時候都待在止戈院,從未聽聞陸夫人賞過什么重物??蛇@些話,姑娘定然不愛聽,她只得噤聲不語。
云嬋眸光微冷,忽然唇角勾起一抹算計的笑,轉(zhuǎn)頭看向大丫鬟:“打聽著了嗎?秋月如今在何處?”
大丫鬟眉心猛地一跳,悶聲道:“聽說……是在別院深處,平素不大能見著人影。”
云嬋挑眉,笑意更深:“你想法子把她引出來,就說當年我從她那兒拿了件東西,如今要還她?!?/p>
……
魏忠將這些話一字不落地稟給陸曜時,他正立于窗前,眸色沉如暗夜,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去尋個身量與秋月相仿的人……”話未說完,他頓了兩秒,眼中忽然閃過一絲銳利,改了口,“把秋月放出來,派人在暗處盯緊了,一舉一動都不許漏過?!?/p>
“是?!蔽褐覒暎D(zhuǎn)身便去安排。
后罩房內(nèi),秋月正坐著發(fā)呆,忽聽身邊的粗使丫頭說外頭的看守松了些,她霎時又驚又怒,聲音都發(fā)了顫:“他們這是做什么去了?竟敢偷懶!不在這兒好好守著,萬一……萬一混進什么不干凈的人,他們擔待得起嗎?等我見了大少爺,定要好好告他們一狀!”
那丫頭沒料到她反應這樣大,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靜默地看了她半晌,嘴角抽了抽,無奈輕嘆:“看守松了,姑娘豈不是能松快些?整日悶在屋里也不是事兒,不如趁著月色好,奴婢陪您出去走走,消消食?”
秋月臉色愈發(fā)難看,她坐在床尾,明明沒人拉她,卻死死抱著床柱,像是怕被誰強行拖出去一般,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去不去!大少爺說了,要我安分守己。便是外頭沒人守著,我也不能陰奉陽違!”
她話說得擲地有聲,條理分明,竟叫人挑不出半分錯處。
消息傳回陸曜耳中時,他指尖在窗欞上輕輕敲擊著,眸色復雜,他倒沒料到,這秋月竟會是這般反應,這盤棋,似乎比預想中更耐琢磨些。
……
陸曜立于廊下,聽著魏忠傳回的話,指尖叩擊廊柱的力道重了幾分。
月色透過雕花窗欞灑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瞧不出情緒。
“倒是個聰明人?!彼吐曌哉Z,語氣里帶著幾分玩味。
只當那秋月經(jīng)了當年的事,如今也學乖了,知道什么該沾,什么該躲。
魏忠垂手立在一旁,見主子不語,也不敢多言,他跟著陸曜多年,自然知道這位爺?shù)男宰樱绞瞧届o,心里盤算的事便越深。
過了半晌,陸曜才緩緩開口:“讓盯梢的人撤回來一半,別盯得太緊,露了痕跡?!?/p>
“是。”魏忠應下。
陸曜望著院中被風吹得搖曳的竹影,眸色漸深。
云嬋想動秋月,無非是想故技重施,當年能借秋月攪亂止戈,如今便想依樣畫葫蘆,在他這里鬧出些動靜。
只是她千算萬算,怕是沒算到秋月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任人擺布的小丫頭。
“另外,”他又道,“派人去查查,云嬋這些日子在府中,除了與云享碰面,還見過哪些人,說過哪些話。”
魏忠心頭一凜,這才明白主子的用意——放秋月出來,原不是要引蛇出洞,而是要看看,這條蛇究竟想往哪個洞里鉆。
他忙躬身應道:“屬下這就去辦?!?/p>
夜色漸濃,穿花廊下的云嬋還在等消息,指尖無意識地絞著帕子,眼底閃著勢在必得的光。
她卻不知,自己布下的局,早已落入另一雙更縝密的眼眸中,只待她一步步走進來。
這夜,她沒能等到秋月現(xiàn)身,便是心頭有萬種計策,也無法施展。
后罩房內(nèi),燭火昏昏欲滅,將墻壁上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秋月在榻上翻來覆去,哪里睡得著?
心頭那股惴惴不安的滋味,像揣了只亂撞的兔子,攪得她坐立難安。
好半晌,她猛地從榻上坐起,赤著腳摸到儲物閣前,在一堆舊物里翻出把銹跡斑斑的剪刀。
冰冷的鐵柄攥在掌心,硌得指節(jié)發(fā)白,她這才轉(zhuǎn)身回榻,將剪刀藏在枕下。
燭火噼啪一聲爆了個燈花,映得她眼底一片警惕,縱然依舊無眠,可握著那點防身的物件,心里頭終究踏實了些。
她在心里暗暗咬牙:只要云家那對兄妹還在陸家一日,便是打死她,也絕不會踏出這后罩房半步!
……
陸曜回房時,人還未走近,就聽到里間沉悶的聲音。
“明日待送走了陳夫人與小公子后,就請個大夫來看看吧,這些日子姑娘總覺得胸悶,也不是個事兒啊!”
須臾,里頭傳來一道輕輕柔柔的聲音:“無需,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有數(shù)。”
陸曜目光一沉,踏步進去,直道:“縱然你會醫(yī),也當之醫(yī)者不自醫(yī)的道理,若有什么不舒服,府醫(yī)亦不是擺設?!?/p>
陳稚魚訝異看過去,起身迎了兩步,而他亦大步走近,手背貼上她瓷白的臉蛋上,不熱,溫度正好。
但那張未添口脂的唇瓣卻有些白,指腹按在上面,蹙眉道:“可是這些日子陪著舅母和阿弟,就對自己的身體不上心了?”
陳稚魚微頓,怕他將這些事歸咎于她娘家人身上,忙解釋:“不是,或許是天氣轉(zhuǎn)涼導致的,若真有那么不舒服,早就請府醫(yī)來看了?!?/p>
她的脈象,忽明忽弱,一時也不敢確信了。
陸曜心里惱火,多半是因那云嬋,似是意在陳握瑜身上,怕她將陳家牽扯進來,在陸家惹出亂子,萬一鬧了出來,以母親的偏心,只怕不會想到她的外甥女心思歹毒。
如今見她不愛惜身體,一時怒氣隱隱上涌,在她清潤的目光下,嘆一聲散去。
扣著她的肩膀,帶向自己,問道:“舅母和阿弟,明日何時起程?”
“早飯過后就走?!标愔婶~沒去細究他那一閃而過的惡劣態(tài)度,心知他說這些,都是為自己身體著想,便也坦然。
陸曜點點頭,心道明日早些趕回來,好一起送他們。
夜涼如水,夢魘深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