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不知何時已立在廊下,鬢邊的珠花被風雪吹得微微顫動,臉色因急走而泛著薄紅。
四目相對的剎那,那股幾乎要沖破理智的急切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隔開,兩人眼底的灼熱都淡了幾分。
風雪在檐下呼嘯,卷起地上的碎雪,打在朱紅的廊柱上沙沙作響。
皇帝眼中的凌厲褪去些許,看著微微喘氣的皇后,語氣聽不出喜怒,只道:“不是說叫朕來看看陸家姑娘嗎?”
皇后懸著的心稍稍落下,眼角那絲不易察覺的警惕也松緩了些。她何等聰慧,半句未問陛下為何會徑直闖向偏殿,只當是君臣夫妻間的心照不宣。
“是臣妾思慮不周,原該早讓她們去正殿候著的?!被屎髷苛藬咳箶[,屈膝行了半禮,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錯辨的穩(wěn)妥,“陛下隨臣妾回正殿稍候,臣妾這就叫人去請陸夫人和陸姑娘過來。”
皇帝沒再說話,只微微頷首?;屎蟊銈壬硪?,兩人一前一后往正殿走去,廊下的風雪依舊肆虐,卻仿佛被這殿宇的沉斂壓下了幾分狂躁。
身后的老太監(jiān)見勢,悄悄松了口氣,忙不迭吩咐小太監(jiān)去傳陸家母女,自己則躬著身,亦步亦趨地跟在帝王身后,不敢再多言一句。
……
陸夫人攜著陸茵重回正殿,抬眼便見皇帝端坐于上首,龍袍在暖閣熏籠的映照下泛著沉穩(wěn)的光澤。
二人忙斂衽行禮,動作一絲不茍。待賜了座,皇帝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話,倒讓陸夫人懸著的那顆心先落了半截。
“朕方才從關雎宮過來,貴妃還念叨著這孩子,原想宣她過去說說話?!彼似鸩璞K抿了一口,語氣平淡無波,“不過朕瞧這風雪忒大,她一個小姑娘家,何必來回折騰?!?p>皇后聞言微怔,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轉瞬便斂了下去,只垂眸撫著袖口暗紋。
陸夫人卻是心頭大定——貴妃那邊早有風聲,要給阿茵使絆子,陛下這話雖是隨口一提,倒像是無形中解了圍,讓她松快不少。
“陛下體恤,真是阿茵的福氣?!标懛蛉嗣ν屏送粕韨鹊呐畠海鞍⒁?,還不快謝過陛下?”
陸茵剛要起身,皇帝卻抬手虛按了一下,臉上浮出溫和笑意,語氣也添了幾分長輩般的親和:“罷了。褪下這層身份,朕于你而言亦是長輩,憐愛晚輩原是應當?shù)?,何必多禮?!?p>“憐愛”二字入耳,陸夫人剛松下的氣又猛地提了上來,指尖不自覺攥緊了帕子。
她沒有忘了——陸家另一個姑娘,陸蕓,與阿茵年歲相仿,可曾被陛下納進宮中,給了名分的!
再想到近來宮中流言,說陛下愈發(fā)偏愛年輕貌美的姬妾,陸夫人只覺得心口突突直跳,手心竟沁出些汗來。
這同輩的兩姐妹,一個曾是御前寵妾,一個正被議著與太子的婚事……這般微妙的關系,她不是今日才思量過,只是皇帝此刻這過分溫和的態(tài)度,偏生讓那些深埋的隱憂如藤蔓般瘋長起來,纏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皇后的心思卻與陸夫人截然相反。聞聽皇帝那番話,她眼簾微抬,目光如細針般隱晦地掃過帝王面龐。見他眼神端凝,并無年輕時那般幾欲失態(tài)的灼熱,心頭那股復雜難寧的滋味反倒更甚了。
她不敢確定,此刻皇帝對陸夫人存著怎樣的心思。這宮里的人,個個都是看臉色過日子的,可天子的心思,誰敢輕易揣測?偏她是他的結發(fā)妻,看得最是分明——方才那一瞬間,他眼底掠過的,分明是對臣妻的覬覦。
那是有違綱常、悖逆人倫的禁忌之情。早年剛察覺時,她只嚇得驚懼欲死,生怕這位陛下真會不管不顧,做出什么動搖國本的荒唐事來。好在那時的帝王如蟄伏的雄獅,縱有波瀾也能強自按捺,忍耐力驚人。
可如今,他年歲漸長,太子也已長成,她卻越來越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了。那深處翻涌的,究竟是未曾熄滅的欲望,還是她這些年驚弓之鳥般的疑心?
皇后垂下眼,指尖在膝上的錦緞上輕輕劃過,留下幾道淺痕。殿內暖爐燒得正旺,她卻覺得背脊泛著絲絲寒意,連帶著呼吸都沉了幾分。
今日之事,倒像是一團混沌的迷霧。上午時分,皇后那信誓旦旦的模樣,恍若這門婚事今日便能塵埃落定一般,讓陸夫人心里也揣了幾分熱望。
可等到下午見了陛下,陸夫人幾次三番將話頭往孩子們的婚事上引,他卻始終不接茬,那副但笑不語,事不關己的模樣,只叫陸夫人的心一點點往下沉,涼了半截。
皇后原是最急著促成此事的,這會兒卻不知怎的,竟沉住了氣,只端坐在那里,偶爾附和兩句,再不多言。
直到——
皇帝忽然開口,目光落在陸夫人身上:“怎么只帶了這丫頭來?朕記得陸大將軍的嫡女也已回京,怎不將她也帶進宮來?”
陸夫人心頭微緊,欠身回道:“回陛下,阿菀如今在家中照拂兩個孩子,尋常不輕易出府的?!?p>皇帝挑了挑眉,轉眸看向皇后,語氣帶著幾分追憶:“朕倒還記得陸菀這孩子,與咱們的珩兒年歲相仿。在邊漠長大的姑娘,身子骨硬朗,性子也爽利。說成婚后沒多久便為夫家添了一兒一女,著實是個有福分的?!?p>皇后聞言,臉上漾開一抹得體的笑,附和道:“是啊,那孩子性子隨她父親,帶著幾分英氣,倒不像一般閨閣女子那般嬌弱。”
垂首坐在一旁的陸茵,聽著這番看似尋常的對話,心頭卻莫名一恍惚。那日薏疏童言無忌說的那些話,此刻竟不受控制地浮上心頭,讓她指尖微微發(fā)顫。
皇帝望著窗外飄落的雪花,忽然輕嘆一聲,帶著幾分歲月催人的感慨:“一轉眼,連孩子們都要成家立業(yè)了,朕……是真的老了?!?p>皇后忙斂了斂神色,溫言勸道:“陛下說笑了,您春秋鼎盛,龍體康健,孩子們長大成人,正是能為陛下分憂的時候,這原是天大的喜事,怎能說老呢?”
陸夫人也笑著附和,笑意干巴巴的。
皇帝目光落在她臉上,悠悠道:“朕與陸太師年歲相仿,可瞧著他,倒還如年輕時一般,顏色未改呢?!?p>陸夫人忙欠身回話,語氣透著謹慎:“陛下有所不知,臣下得見天顏,無不是仔細打理了儀容才敢入宮。歲月不饒人,他老了,遠不如年輕時那般身強體健?!?p>皇帝勾了勾唇角,那笑意卻未達眼底,端起茶杯抿了口茶。瓷杯擱回案幾的瞬間,發(fā)出“?!钡囊宦曒p響,在寂靜的殿內格外清晰。
“陸茵年紀尚小,”他緩緩開口,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意味,“夫人還是將她帶回去,再教養(yǎng)兩年吧?!?p>這話一出,滿殿霎時靜默無聲。皇后臉上剛浮起一絲詫異,皇帝接下來的話便如一道驚雷,直直將她釘在了原地。
“除夕宮宴,夫人一定要將陸菀?guī)нM宮來。”
皇后只覺得耳邊嗡鳴作響,渾身的血仿佛瞬間被抽干,臉上霎時褪盡了血色,連指尖都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顫。她望著皇帝那張波瀾不驚的臉,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猛地竄起,直沖天靈蓋。
皇帝起身,在兩雙錯愕的目光下,說道:“朕的陸大將軍在邊關為朕把手,防宵小作亂,勞苦功高,朕一直想要犒賞他,只是武將的職位已至頂處,如今,皇后倒是提醒了朕,子女的婚事剛好可以周全?!?p>皇后失態(tài),站起來忙道:“可她已為人婦啊!”
皇帝看了她一眼,輕笑了一聲,說道:“皇后此言差矣,她那先夫為國捐軀,將士遺孀本就該格外優(yōu)待,況且……本朝也不是沒有婦人二嫁的先例?!?p>話到此處,他的目光滑向陸夫人:“夫人說是吧?”
陸夫人眼角一抽,只能抿唇垂首,指尖陷進掌腹。
“先例是有,只是陸菀她自己……”
皇帝打斷了她:“朕的太子絕非拘泥小節(jié)之輩,朕覺得這般安排,既全了朕與大將軍的君臣之情,也是一段良緣。”
一錘定音,再無他論。
皇帝走后,皇后翻了個白眼,倒了下去,一陣手忙腳亂的驚呼聲中,陸夫人急斥:“稍安勿躁!把手好宮門!去請?zhí)t(yī)來,就說我火氣上涌,請一副清涼貼!”
皇帝剛發(fā)了話離開,皇后就急暈了過去,這等消息一旦傳出去,還不知要起多少波瀾。
而在此時,馬老板和喬裝的陸菀滯在了太樂署,許是年節(jié)將近,四下把手格外嚴格,陸菀沒有機會蒙混過關,心下焦急如焚,卻無計可施。
而打探到消息的陸曜,聯(lián)系了他的暗友,將陸菀?guī)兹藦奶珮肥饚Я顺鰜恚戄乙灰娝?,就急急朝他走去,在她開口之前,一旁的太子齊珩開口道:“你們膽子也太大了,皇宮內院可是想闖就能闖的?就沒想過萬一被侍衛(wèi)發(fā)現(xiàn),當成刺客就地格殺怎么辦?”
陸菀一怔,陸曜忙道:“殿下莫怪,內子是關心則亂,家姐也是放心不下臣的母親和妹妹?!?p>齊珩揉了揉眉心,嘆道:“幸好本宮埋在宮中的眼線多,否則……這事還不知會亂成什么樣子?!?p>見到陸曜,太子也在這里,陸菀的心就已經(jīng)放下去了五分,她問道:“你們能將我和馬老板帶出來?可是已經(jīng)解決了麻煩?”
陸曜和齊珩對視了一眼,目光閃爍,眼神復雜。
“不是解決了,而是……麻煩沒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