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沉沉的靜默,如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將她方才因得意而飛揚的心思瞬間澆滅,眼底那點雀躍退得干干凈凈,只余下幾分難掩的忐忑。
良久,帝王緩緩側(cè)過臉,目光落在她身上,唇邊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語調(diào)平淡卻字字如針:“貴妃如今,倒是越發(fā)深諳借刀殺人的伎倆了?!?p>“噗通”一聲,貴妃心頭似有重物墜下,臉色霎時褪盡血色,白得如上好的宣紙。
方才伸出去欲遞核桃的手僵在半空,仿佛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半晌才抖著收回來,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兩跳,嘴角費力地扯出一抹牽強(qiáng)的笑,聲音細(xì)若蚊蚋:“陛下這話……臣妾竟有些聽不懂了。臣妾所作所為,不過是一心為陛下著想罷了……”
皇帝卻伸出手來,在她僵硬如木雕的面色下,指腹輕輕按了按她的嘴角,聲線低啞如磨過玉的砂紙,卻又字字清晰入耳:“朕還記得,貴妃年輕時是何等嬌憨爛漫,那時怎會想到,你竟也有這般精于算計的一日?”
貴妃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僵住了,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任憑她如何掙扎,都吐不出半個字來。
直到皇帝的指腹在她唇角又摩挲了兩下,帶著微涼的觸感,她才猛地回過神,像是抽搐般,勉強(qiáng)擠出一個笑來,只是那眼底濃得化不開的驚懼,卻如何也藏不住,直直地撞入帝王眼中。
“朕說過,能給你們母子的,朕斷不會食言?!被实凼栈厥郑讣庠诜鍪稚陷p輕叩著,那聲音在殿內(nèi)格外清晰,“但你也該知曉,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屎笳乒芰鶎m,你協(xié)理宮務(wù),這后宮交由你們打理,朕原是放心的。只是你該記得,朕最見不得那些腌臜齷齪事?!?p>他頓了頓,抬眼看向貴妃,目光深邃如寒潭:“倘若有朝一日,朕發(fā)現(xiàn)這后宮的烏煙瘴氣,竟是出自枕邊人之手……貴妃你說,是國法重要,還是私情重要?”
貴妃只覺得眼皮跳得愈發(fā)厲害,心臟像是被一只手攥緊,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她猛地站起身,屏著氣息望著皇帝,嘴唇翕動了半天,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原以為,這些年帝王專寵年輕嬪妃,年紀(jì)漸長后更是獨斷專行,或許早已昏聵。這些年她在他眼皮子底下做的那些事,何曾被這般當(dāng)面揭穿過?
他到底是何時知道的?還是說……他其實一直都知道,只是從未點破?
這個念頭升起,貴妃只覺得背后沁出一層冷汗,連帶著四肢都泛起寒意。
“臣妾知罪!”
見她這副模樣,不過三言兩語便亂了方寸,帝王眼底掠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棄。這點微末手段,這等淺薄城府,竟也敢算計當(dāng)朝太子?一介婦人,實在可笑。
“朕還以為,你早就該明白?!彼浜咭宦?,語氣里滿是不耐,“這皇宮之中,朕要你做什么,你才能做什么。何時輪到你憑著一己揣測,就敢私自行事了?你當(dāng)那陸家是病虎,隨意便能上去踩上一腳么?”
貴妃死死咬著下唇,胸口劇烈起伏,強(qiáng)忍著喉頭的哽咽,眼底翻涌著委屈與難以言喻的羞辱,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不敢落下。
“陸家百年根基,便是朕,也不敢說有十足把握能一腳將其踩死?!被实鄣穆曇舫亮藥追?,帶著徹骨的寒意,“你如今倒好,明目張膽就要構(gòu)陷陸家女眷——你是生怕外人抓不住懷王的把柄么?朕的懷王素來謹(jǐn)慎多才,偏生有你這般魯莽行事的生母!”
那話語里的失望,如針般刺進(jìn)貴妃耳中,聽得她渾身發(fā)顫,心驚膽戰(zhàn)。
皇帝起身時,龍袍下擺掃過地面,帶起一陣?yán)滹L(fēng),只丟下一句:“不管你今日安排了什么人手,即刻叫他們退下。如今就想攪得天翻地覆,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收拾殘局的本事!”
龍靴踏過金磚的聲響漸遠(yuǎn),貴妃雙腿一軟,慌忙抓住身旁的鳳椅扶手才勉強(qiáng)坐穩(wěn),胸口起伏得如同驚濤駭浪,眼底滿是震怖——她竟有些看不懂眼前這位帝王了。
怔忡半晌,她猛地攥緊拳,指甲掐進(jìn)掌心,啞聲吩咐:“去,把懷王給本宮叫來!”
……
皇帝步出關(guān)雎宮,凜冽的寒風(fēng)卷著雪沫子撲面而來,他立在宮道中央,望著漫天飛雪將朱墻琉璃瓦染成一片皚皚。
檐角的瑞獸在積雪下隱去鋒芒,倒添了幾分溫順,恍惚間,竟將他的思緒牽回了數(shù)十年前。
那時他還是個不起眼的皇子,羽翼未豐,在兄弟環(huán)伺的深宮里如履薄冰。
好不容易分了府邸,便常換上粗布衣衫溜出府去,在市井間聽書飲酒,看遍圣京風(fēng)月。
那時的他從沒想過爭什么儲位,只盼著能安穩(wěn)度日。
可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幾位兄弟視他為眼中釘,明槍暗箭從未停歇。數(shù)次暗殺都被他僥幸躲過,直到那年觀音山一行,才算真正撞上了命運的轉(zhuǎn)折。
那日春和景明,他獨身登山賞景,卻不想又遇刺客伏擊。刀劍相向之際,一道身影疾馳而來,銀槍挽起寒芒,幾下便擊退了刺客——正是時任禁軍副統(tǒng)領(lǐng)的陸長榮。
而就在陸長榮身后,他看見了站在陸長風(fēng)身邊的云亓柔。
彼時她不過及笄之年,一身月白襦裙襯得身姿窈窕,烏發(fā)松松挽著,幾縷碎發(fā)垂在頰邊,被山風(fēng)輕輕吹動。
手里提著的食盒墜著流蘇,隨著腳步輕輕晃蕩,見他望過來,那雙杏眼先是一驚,隨即微微屈膝行禮,眼波流轉(zhuǎn)間,帶著未經(jīng)世事的澄澈與羞怯,宛如山間初綻的玉蘭,清麗得讓周遭的春光都失了顏色。
其實那并非初見。早年間宮宴之上,他曾遠(yuǎn)遠(yuǎn)見過她隨云夫人入宮,只是那時她尚是垂髫女童,如今卻已長成這般動人模樣。唯獨這一次,是在遠(yuǎn)離宮廷的山野間,他褪去皇子身份,她也無拘無束,才有了這般近距離的對視。
寒風(fēng)卷著雪片落在肩頭,皇帝抬手拂去,眼底的暖意漸漸淡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沉凝。
皇帝立于雪中,睫毛上凝了層細(xì)雪,冰涼的觸感卻抵不過心底翻涌的澀意。
他暗忖:人這一生,大抵都困在年少時求而不得的執(zhí)念里。如今他富有四海,后宮佳麗三千,環(huán)肥燕瘦各有風(fēng)姿,可每逢夢回,那觀音山上的驚鴻一瞥總在眼前晃蕩,讓他忍不住生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這惆悵在歲月里發(fā)酵,混著積年的怨懟,漸漸成了心底解不開的魔怔。
他恨老太師。當(dāng)年若非那老東西從中作梗,他怎會娶了個出身寒微、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發(fā)妻?
那老狐貍轉(zhuǎn)頭就給自己兒子尋了門閥貴女,琴瑟和鳴羨煞旁人。他更恨陸長風(fēng)——憑什么他生來就順風(fēng)順?biāo)?,家世顯赫不說,連婚事都那般順?biāo)?,娶了云家嫡女,郎才女貌,傳為京城佳話?p>他是九五之尊,坐擁天下,卻連一樁稱心意的婚事都求不得;陸家不過是臣子,憑什么事事圓滿?
皇帝閉了閉眼,一片雪花落在眼瞼上,瞬息便融成了水,冰涼刺骨,像是要鉆進(jìn)心底去。
“不甘啊……”
兩個字在心底重重劃過,帶著近乎猙獰的執(zhí)念,在這漫天風(fēng)雪里,無聲地回蕩。他緩緩睜開眼,眸中那點悵惘早已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硬,轉(zhuǎn)身朝著坤寧宮走去,龍袍掃過雪地,留下深深淺淺的印記,如同他心頭那些無法抹平的溝壑。
年少時處處受制,縱有雄心也難盡情舒展,連幾分微末欲望都要藏著掖著??扇缃衲兀克沁@天下說一不二的主,還有什么是他不能做、不敢做的?當(dāng)了這許多年帝王,若連心頭想要的東西都要瞻前顧后,那才是真的無能!
如今他想做什么,便要做成;想要什么,便要攥在掌心!
念及此,皇帝眼底陡然迸出厲色,目光如淬了冰的利劍,直直射向坤寧宮的方向。那深處翻涌的,是毫不掩飾的欲望,是睥睨一切的霸道。
到了坤寧宮外,他未讓人通報,抬腳便往偏殿闖去。那步伐又快又急,帶著不容置喙的果決,身后的老太監(jiān)見狀,嚇得心頭一緊,忙不迭追上去,壓低了聲音,幾乎是咬著牙提醒:“陛下!今日陸夫人帶著陸姑娘進(jìn)宮了,估摸著皇后娘娘正留她們在偏殿歇晌呢!”
這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里面有外眷,您這貿(mào)然闖進(jìn)去,怕是不妥??!
皇帝腳步微頓,轉(zhuǎn)眸看了老太監(jiān)一眼,唇邊竟勾起一抹極淡的笑,那笑意卻未達(dá)眼底,反倒添了幾分莫測的冷意。下一刻,他的步子不僅沒停,反倒更快了,龍靴踏在金磚上,發(fā)出沉穩(wěn)而急促的聲響,像是在宣告著什么不可逆轉(zhuǎn)的決意。
而此時,得到消息的皇后急忙出來,在廊角處,撞上了皇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