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羽站起身,走到隔壁桌前,朝二人拱了拱手道:“兩位有禮了,在下姓陸,乃是外地人士,此番到這江西,正打算行商購貨……”
他一番自我介紹倒極是熱絡(luò),雖然擺出了這自來熟模樣,可那兩個商賈卻很警惕,只蹙眉打量著陸羽,并不作言語回應(yīng)。
見此情景,陸羽接著笑道:“在下此來江西,聽人說起本地出了民變,因此甚是擔(dān)心?!闭f著,他自顧自往桌前一坐,訕笑道:“兩位想必也是行商經(jīng)賈之人,該是知曉咱的難處,這世道不太平,咱走南闖北的自得最小心謹(jǐn)慎,以免壞了買賣?!?/p>
說話間,他又裝出一幅十分好奇的樣子道:“方才聽二位說起那民亂之事,在下想打聽一下,這民亂鬧到何等地步?”
他既已坐下,那二人倒不好再驅(qū)趕,只略略拱了拱手,算作回應(yīng),其中身形較胖之人面色較為和善,蹙眉道:“公子這是要去哪里行商?”
陸羽笑著回應(yīng):“家中販的茶葉生意,此番正是要去廣信府收茶?!?/p>
那胖子登時一愣,胖臉上現(xiàn)出些許訝然,他蹙眉略作思量,方又嘆了口氣,湊近道:“陸公子,此行兇險?。 ?/p>
聞言,陸羽立時做出驚訝模樣,拱手求教道:“還請員外細說!”不待對方回話,他連忙招呼道:“小兒,再上幾個好菜,拿兩壺酒來!”
說著,他又朝兩位商賈拱手,慎重道:“此行關(guān)乎我家中買賣,我是非去不可的,還盼二位能不吝相告,也叫我免遭兇險。”
許是陸羽這般大度,又許是他表演格外傳神,這二人已放松警惕,拱手與陸羽寒暄介紹起來。
這二人中,胖的姓周,瘦的姓方,俱是江西當(dāng)?shù)厣藤Z,慣常在周邊州府買賣行商。
那周胖子為人爽快,最是貪戀杯中物,兩杯下肚,便與陸羽分說起來:“陸公子,你這趟廣信府之行,怕得遲緩一陣,那廣信府民變正鬧得厲害,你此時前去,不是找罪受么?,即便不遭人搶,可待朝廷軍隊開撥,將過往道路一封,你這買賣豈不要耽擱了?”
陸羽“嚇”得眉頭直顫,連連舉杯相敬:“竟鬧得如此厲害,連軍隊都扯進來了?”
“是哩!”
周胖子嘖嘖點頭:“百姓抗稅不交,糾集了數(shù)千民眾抵抗官府,豈能不鬧大?”
“抗稅?”陸羽故作迷惑姿態(tài)。
周胖子又一杯酒下肚,臉色已見紅:“說是民亂,其實就是百姓聚眾抗稅,朝廷要行稅改之策,派人上門丈量田地,那些百姓不愿配合,便糾集起來攔在村口,不許官府之人上門,這糾集的鄉(xiāng)民一多,自然便生出亂子了!”
陸羽一聽,登時恍悟,這江西鄉(xiāng)紳的套路,與他江寧縣倒一模一樣嘛!
他故作好奇道:“我自外地行商,倒也聽過這稅改之事……可從朝廷的公告上來看,這稅改利民減稅,對窮苦百姓最是有益,稅改之后,普通百姓所繳之稅,較之前少了許多。”
說著,他將酒杯一舉道:“緣何這江西百姓偏生不服稅改,卻要反抗呢?”
“這個嘛……”
周胖子淺淺一笑,兀自仰頭抿了口酒,一杯酒下肚,他卻不予回應(yīng),反是與同桌的方瘦子相視一眼,似已對過眼色。
“平民百姓總是愚昧無知,犯傻的事情……可從未少干,他們哪里知道什么!”
周胖子兀自一嘆,像是在對陸羽回應(yīng),又像在自言自語,可他點到即止,卻不肯再深談下去。
顯然,這二人無意談?wù)摮?,給自己惹去麻煩。
雖未得到明確回應(yīng),但陸羽從他二人的表情,及周胖子那幽然感嘆中,已品出端倪。
說白了,還不是百姓受人蒙騙,至于到底是當(dāng)?shù)厥考澾€說龍虎山又或者其他人,也只有見到了實際情況才知道。
想到這里,陸羽又將酒盅斟滿,湊上前低聲問詢道:“在下倒是聽到些小道消息,說是這民變背后,有龍虎山那班道士暗中挑唆,不知……”
他這話還沒說完,對面二人立時臉色大變,駭?shù)米绷松碜印?/p>
“龍虎山”名號一提,這兩個商賈駭?shù)妹嫔笞?,不僅如此,在短暫對了個眼神后,二人竟同時起身道:“唔……我倆還有些私事,便不多做逗留了。”
朝陸羽拱了拱手,二人竟當(dāng)即逃離,倉皇之下,將那桌椅板凳都撞得咯吱作響。
這般驚惶姿態(tài),倒真叫陸羽看傻眼了。
“想不到,這龍虎山在江西有如此威懾力?”
平安走了過來,蹙眉望著二人離去的背影,沉聲道。
“倒是我小瞧這群道人了……”陸羽苦笑,原本道出龍虎山名號,還想套出更多話來,卻沒想反將知情人嚇跑。
“那現(xiàn)在怎么辦?”平安環(huán)顧四周,眼看再難有收獲,難免心急。
陸羽嘆了口氣:“罷了,先回去吧!明日我們?nèi)ゴ遄永锟纯矗仓挥兄腊傩盏南敕?,才能正確應(yīng)對這民變之事?!?/p>
聞言,平安點了點頭,二人當(dāng)即結(jié)賬,回客棧歇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清早,一行十多人便扮作游商,出了縣城,沒走三四里路,便已尋得一處名叫劉家村的村落。
因著毗鄰縣城的關(guān)系,這村落規(guī)模不小,大大小小的房舍堆疊錯落,干凈平坦的鄉(xiāng)間小道穿插其間,間或有稚童、雞犬在村中奔走,別有盎然生趣。
陸羽一行人走進村子,入眼便是間干凈整潔的院落。
鄉(xiāng)間小院,并無圍墻院門,不過用一圈柴火圍成柵欄,架了塊木板作院門。
打眼望進去,便見一個身形佝僂的老者,正埋頭打掃院落,這老者面相和氣,看來不難交涉。
陸羽當(dāng)即走上前去,敲了敲那木門道:“老人家,叨擾一下!”
老者倒還耳聰目明,聞言立即抬頭,朝陸羽一行人打量著。
陸羽趕忙自薦:“老人家,我們是外地來的行商,想在這一帶收些茶葉,不知您這村子里可有茶戶?”
既要打探消息,總不能一上來就直問民變和稅改,總得先套套近乎。
那老者走到門前,隔著柵欄搖頭道:“俺劉家村可沒人種茶,幾位官人若是收茶,不妨再往東面去。”他指著東側(cè)一處矮山道:“那羅山腳下幾個村子,倒是有人種茶。”
陸羽怕他趕客,忙又道:“我們趕了許久的路,現(xiàn)今已是口干舌燥,可否請老伯賞些清水?”說著,他已從懷中取出幾枚銅板,遞了上去。
那老者一見銅板,倒有些不好意思,赧赧笑了笑,便即搖頭:“幾碗清水,哪敢要官人的錢,幾位稍等片刻,小老兒這就取水來。”說著,他已將那木門打開,然后轉(zhuǎn)身,往自家屋內(nèi)去了。
眼看已套上近乎,陸羽幾人相視一笑。
平安激動不已,忙又從懷里取出個銀錠子,遞給陸羽道:“喏,幾個銅板怕套不出什么話來……”他那意思,銀錢開道,撬開這村民的口。
陸羽將銀錠子接下,卻是塞進自己懷中,隨即白了平安一眼道:“便是要拿銀子,也不急著現(xiàn)在掏出來,否則消息沒套到,反要將人家給嚇跑了?!?/p>
既是演戲,也得裝得像模像樣,哪有人漫天撒銀子去討水喝的,真惹人家懷疑,反倒套不出話了。
說話間,那老人家已從屋中走了出來,懷中抱著幾個小碗和一個水瓢,他走到井邊,費力地搖著轆轤,顯然是要打水遞與陸羽等人。
陸羽趕忙迎上去道:“不敢勞煩老伯,咱們自己打水吧!”他給平安遞了個眼色,平安立馬搶步上去,從那老者手中接過轆轤,打起水來。
陸羽將老者扶到一旁,笑著將那幾個銅板塞入其手中:“叨擾老伯于心不安,一點小錢不成敬意,還望老伯莫要嫌棄!”
老人家自是推脫幾下,待陸羽堅持不下后,終是訕笑著接了下去。
錢已送出去了,喝不喝水倒無關(guān)緊要,陸羽只想套套近乎,向這老者打聽稅改之事,他裝出閑聊姿態(tài),向那老者問道:“咱們一路行商,聽好幾個村子在傳近來不太平,不知可有其事?”
“沒有……吧!”老人家想了想,道。
“是嗎?我聽說廣信府那邊因為稅改之事已經(jīng)鬧出了民變,你們這邊沒有嗎?”陸羽更是故作好奇道。
“這可……不能……亂說,俺們……每年都照實繳……了朝廷稅賦呢!哪里來……的民變?”這老人臉色一變,連忙說道。
“是嗎?也許是我聽錯了,老人家,抱歉!”陸羽拱手,歉意的說道。
“沒事,幾位官人喝了水,便趕緊走吧!”此時的老者不再像之前那般熱情,顯然有些警惕,而從他的話語里,陸羽卻是聽出了異常,這老者好像知道點什么。
因此陸羽故作沒有聽懂一般,對著老者說道:“老人家,別介意,咱們再外行商,最怕遇到動亂,所以我才會問這么多,還請多多包涵!”
聞言,老者想了想,覺得陸羽說得對,可能是自己想多了,隨即陸羽跟老者說起了其他趣事,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算是緩和了不少。
不經(jīng)意間,陸羽提起了朝廷清丈田地,攤丁入畝之事,一聽這話,老者頓時臉色一變,然后四處看了看道:“小官人,你可不要再提這件事了,也莫像村子里其他人打聽,否則招惹了倔性子的,怕要挨打的!”
“這是為何?”陸羽當(dāng)即問道。
然而老者卻是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然后轉(zhuǎn)回身子,朝屋中走去,一面走,他一面朝后方陸羽等人擺手,這架勢顯然是在送客。
“怎么辦?”平安一臉憂愁,上前詢問。
陸羽卻也沒了主意,只能苦澀搖頭。
卻在這時,院外忽地傳來喊嚷之聲:“七伯,七伯不好了!”
只見一個壯年漢子匆忙跑進院中,然后壓根不理會陸羽一眾,直朝那老者奔去。
老人自然也已聽見喊嚷,停步轉(zhuǎn)回身子。
那壯漢跑到近前,苦著臉道:“七伯,你家小拴子犯事,叫三叔公給抓起來了!”
“什么?”老者嚇得面色慘白,忙上前道:“人在哪里?”
壯漢上前牽著老者的手,一并往外走:“就在祠堂,說要公審,七伯趕緊去看看吧!”說話間,這二人已奔了出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叫陸羽一眾看傻了眼。
“怎么辦?”平安上前問道。
“還能怎么辦,當(dāng)然是跟上去看看了!”陸羽不假思索,聽那壯漢口氣,被抓的人應(yīng)當(dāng)是這老者孫子。
可這位“七伯”年紀(jì),也不過五十上下,即便這時的人生育較早,他那孫子大概率也未成年。
一個孩童,能犯什么事,至于被抓到祠堂,接受審判么?
再說那壯漢口中的“公審”一詞,也頗引陸羽猜疑——區(qū)區(qū)一個村子,既無官衙也無公人,哪來的“公審”一說?
帶著這些疑問,陸羽一眾趕到祠堂。
這祠堂修得很是寬敞,連外院帶內(nèi)殿,足有小四合院大小,入眼可見,里外里都是人,被圍觀的村民們堵了個密不透風(fēng)。
陸羽跟在那七伯身后擠到內(nèi)殿門口,便瞧見殿中供奉著一溜祖宗牌位,而在牌位之下,還跪著個八九歲的孩童。
這孩童被人反綁雙手,恁生生癱跪在地上,此刻已嚇得面無人色,而在其身旁,則是個身形高大、著一身烏黑罩袍的老者。
看這老者衣帽打扮,顯然其在村中頗有地位,該是那壯漢口中的“叔公”了。
“三叔!”
七伯沖進殿內(nèi),先朝那孩童撲了過去,在他身上摸索檢查一番后,又撲到那老者腳邊跪倒:“小拴子年紀(jì)小,不懂事,還請三叔給他一次機會!”
這兩個老人,看年紀(jì)其實差不了幾歲,但聽對話也該知曉,兩人差著輩份。
那位“三叔公”,顯然是村中族老,也是這場“公審”的主審人。
看到這里,陸羽才明白過來,原來這所謂“公審”,便是由宗族長老主持的族內(nèi)審理。
他倒是知道,封建時代皇權(quán)不下鄉(xiāng),鄉(xiāng)間村里執(zhí)法掌權(quán)的,便是這宗族長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