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明媚,清風(fēng)和暢,正是泛舟踏浪、暢游江景的好時節(jié),但江面上的官船卻是疾駛?cè)顼w,毫無半點留戀。
船頭,平安正憑欄遠(yuǎn)眺,目光死死望向正南方向。
“陸大人,照這速度再行一日,就該到南昌了,你可得做好準(zhǔn)備了!”
雖在叮囑陸羽,但這話更多是在提醒自己。
民變之亂,稅改之行,此際將要迎來的,只會是腥風(fēng)血雨,若不提緊心神,怕處處都是危險。
相較于一臉謹(jǐn)慎的平安,陸羽的姿態(tài)倒悠閑得多。
斜倚在船舷,視線并未聚焦前方,反是無所事事般朝兩岸輕瞥,仿佛此行目的當(dāng)真是乘船游江,縱覽美景。
眼看陸羽無心正事,平安的眉頭蹙了起來,他正思量要不要出言提醒,卻見陸羽悠然抬手,遙遙指了指前方一處渡口:“便在那兒吧!來人,準(zhǔn)備靠岸!”
此話一出,平安大驚失色,這陸羽一路游賞湖光山色也便罷了,他竟在這關(guān)鍵路途中道歇止,要登岸游覽。
心下焦急,平安趕忙抬手:“陸大人,尚未抵達(dá)南昌,萬不可疏慢殆務(wù)!”
陸羽卻不以為然,笑著扭轉(zhuǎn)回頭道:“誰說此行要去南昌了?”
“不去南昌?”平安一愣,他以為陸羽要下船游覽,但看其此刻神色,似并無游覽之意。
陸羽斂正神情,點頭道:“民亂之事是因稅改而其,若不知其具體緣由,我們就算到了南昌,也毫無辦法。”
“可……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這些事直接趕往南昌,找當(dāng)?shù)毓賳T一問,不就清楚了?”平安卻微微蹙眉。
“平大人,你指望地方官說實話?”陸羽看傻子般望了望平安,隨即翻了個白眼,他嗤笑一聲,意味不言而喻。
“陸大人是怕地方官遮掩慌報,想暗中偵探,提前探得內(nèi)情?”平安登時醒悟過來。
陸羽點頭,淺笑一聲,溫聲提點道:“咱們此行江西,一路走了小半個月,想必這時候江西地方官早就知曉你我到來,倘若這民變之事與地方官員有牽,他們會否提前做好布署,編好理由借口?”
平安一時語塞,心下卻已默默點頭。
“若不事先探查,屆時到了南昌,咱們所見所聞,怕都是人家刻意安排,到那時,你我兩眼一摸黑,豈不任人哄瞞?”
陸羽將手一攤,比了個“任人魚肉”的姿勢,看得平安連連咋舌。
“確有道理!”平安輕嘆口氣,再不反駁。
反正臨行之前,朱天子已給過他指示,此行只管維護(hù)陸羽安危,其余一切行動,概聽他陸羽指揮。
官船靠案,陸羽很快點撥了十多個身手干練的手下,連帶平安一起,準(zhǔn)備下船,臨行前,他讓手下人準(zhǔn)備了車馬,還帶了不少衣物干糧。
這般繁瑣,倒惹得平安好奇。
“陸大人,既是打探消息,自然得越干練利落越好,何至于這般麻煩?”
平安看著手下人背負(fù)著行囊,大是好奇,照他素來的軍伍經(jīng)驗,暗中派幾個高手下船,找周邊百姓稍一打聽,便能獲知內(nèi)情。
但陸羽卻笑著擺手道:“此行任務(wù)繁瑣,怕還得下鄉(xiāng)入村,咱扮成商旅過客,便于偽裝身份?!?/p>
他既有此要求,平安也無話可說,只能依其號令換了身錦鍛圓領(lǐng)袍,饒是如此,仍不能叫陸羽滿意。
“嘖嘖……不大像??!”
在平安身上上下打量,陸羽終是搖頭嘆氣:“你這魁偉身板,一看就見過血的,怎么看也不像行商,罷了,屆時見了人你少開口,便扮作隨行護(hù)衛(wèi)好了!”
他又給平安換了身利落短衫,大費周章打扮一番,這才作罷。
“走吧!下船!”此時船已靠岸,陸羽手搖折扇,指了指熙攘喧鬧的碼頭。
碼頭上人群熙攘,南來北往的商旅過客川流不息,眾人各自忙碌,倒無人在意此刻靠岸的官船上,下來一支商隊。
領(lǐng)頭的陸羽一身合體錦袍,手搖折扇,看似個富家公子哥兒,在其身后,平安一身勁裝,像個護(hù)衛(wèi)隨從,再之后,一干手下牽馬拉車,身背行囊,扈從扮像倒有模有樣。
乍看這一隊人馬,倒是個合格商隊,但這樣一支商隊從官船上下來,就略相突兀了,好在周遭無人注意,陸羽一行人下了官船,旋即朝人群中走去。
四周全是商旅,他們混入其中,倒不惹人注意。
平安甚少與商賈來往,此刻穿行在諸多商隊中,略顯得不大自在,他倒想盡快離開碼頭,往附近集鎮(zhèn)中去。
卻不想,陸羽似偏與他作對般,哪熱鬧往哪鉆,哪里人多朝哪里擠。
在碼頭來回躥了幾圈,他又引著商隊往附近成片商船邊湊,似要觀望各商隊中的貨品。
平安不免心急,拉下陸羽說道:“陸大人,時間緊迫!”
陸羽卻連連搖頭,回身安撫道:“不急,不急!”
“還不急?”
平安急得火急火燎,一張臉繃出苦色。
陸羽卻仍探頭朝隔壁商隊張望,望了許久才悠悠回頭,淺笑道:“既是要扮行商,總得對時下當(dāng)?shù)亓餍械纳特浻袀€了解吧!”
他指著隔壁幾艘商船道:“你看那商隊所販的貨品中,以木材、茶葉為主,想必這一帶主產(chǎn)這兩類商貨?!?/p>
說著,他回頭看了看自家車馬,分析道:“這木材生意,咱這小家小戶的怕是做不起……”
他們一行人不過兩車四馬,十幾號人,確實不像是木材商人。
他又指了指另一支商隊道:“但若扮作來收春茶的商人,倒更合適!”
“沒想到扮個行商,還有恁多門道!”聽陸羽說得頭頭是道,平安頓感佩服不已。
陸羽笑著點頭:“若是扮得不像,如何能騙過百姓,如何能從他們口中套得消息?”
說著,他更安排人與那茶商交涉,從其手中購得些許茶葉,覆在馬車最上頭,畢竟行商經(jīng)賈,隨身連個貨物都沒有,說出去誰信?
平安雖已體會其良苦用心,但仍等得心焦,好不容易等到忙完,他又湊上前,連聲催促:“好了吧,咱該進(jìn)城了!”
“不急!”
陸羽卻悠悠搖頭:“再逛逛!”
說著,他又領(lǐng)著商隊在人群中穿梭閑逛,好不悠閑。
這下子,平安當(dāng)真急了,他正要發(fā)作,卻見陸羽悠然回頭,低聲道:“平將軍,你可知道咱一行從官船上下來,有多扎眼?”
平安從沒料想過這問題,自被問得啞口無言。
陸羽接著又問道:“咱們一路乘官船前來,又有多顯眼?”
平安無言,直翻起大眼做迷茫狀。
“此行任務(wù)緊要,你敢保證一路沒被人跟蹤關(guān)注?”
平安又是一驚,駭?shù)眠B連回頭,朝遠(yuǎn)處自家官船觀望。
陸羽卻已將他的頭撥回道:“不必看了,敵在暗咱們在明,哪能叫你看穿?”他又拉著平安往人堆里扎道:“之所以在這碼頭靠岸,之所以一路往人堆里鉆,正是想甩開這些潛在的跟屁蟲,否則咱們的行動一直受人監(jiān)視,又如何能查得想要的線索?”
聽陸羽解釋完,平安已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平日醉心軍武,哪里能想到,當(dāng)個欽差查案還有這么多彎彎繞繞。
先是半道下船,再假扮行商,還得甩開潛在的跟蹤者,同時還訪探商貨類品……只一會兒功夫,陸羽竟做了這么多部署安排。
“我算是明白了,為何陛下非得委陸大人做這巡察特使了!”
心下感佩,平安唏噓長嘆,不由豎起大拇指,連聲夸贊起來。
陸羽倒不以為意,只笑著搖頭,復(fù)又拉著商隊往人群里鉆去。
……
天色已暮,豐城縣城的一間小客棧里,迎來了一支商隊。
“老板,住店!”
領(lǐng)頭的是個清瘦俊秀的年輕公子,身后還跟著個身形魁梧的壯漢,連帶四五個扈從。
這一行人,自是陸羽一眾。
白天在碼頭轉(zhuǎn)了一周,甩開了潛在的跟蹤者后,臨到傍晚才趕到最近的縣城。
天色已晚,不好再去打探消息,一行人便擇了個客棧,稍作休整。
到了房中,陸羽已累得渾身散架,直錘著肩膀叫苦不迭,一旁的平安倒神清氣爽,似連半滴汗都沒出過。
“這豐城縣隸屬南昌府,是府治下較小的縣城,縣城規(guī)模不大,倒也五臟俱全,茶樓酒館、旅店集鎮(zhèn),樣樣齊備,縣城周遭便有不少村落,屆時咱們可出城到鄉(xiāng)間走訪,或能打探到更詳細(xì)消息?!?/p>
平安正喋喋不休,介紹本地風(fēng)土人情,卻不料陸羽已不耐煩了。
一連打了幾個哈欠,陸羽直將平安往外推:“我說平將軍,你不累我可累得很。我急著休息安寢,你還是快回自己屋去吧!那探查之事,待明日再行商榷!”
一連坐了半個月的船,每晚都在搖搖晃晃中睡去,今日難得上岸,又趕了大半天路,陸羽早就累得夠嗆,直盼能早些安穩(wěn)睡去。
但平安仍不肯離去:“最起碼,您得部署好明日行程吧!咱究竟從何處入手,才能探得民變消息?”
陸羽又打了個哈欠,擺擺手道:“這還不簡單!那酒館食肆最是熱鬧,集聚了南來北往的過客,最易打探消息?!?/p>
“明日將手下人遣開,咱二人擇城中最大的食肆,前去一探究竟!”
……
“其然齋?這江西果真是人杰地靈之處,連個酒樓的名字,都起得文縐縐的!”
次日正午,陸羽、平安二人,已站在豐城縣最大的酒樓前。
看著店鋪門口食客絡(luò)繹不絕,陸羽滿意點頭:“便是這里了!”
二人大步入內(nèi),剛一進(jìn)店便見這大堂中擠滿了人,好不熱鬧。
“嚯,果真沒來錯!”
陸羽大笑,順勢搖起折扇,作闊綽公子姿態(tài)。
他這滿意大笑,立時駁得一旁的店小二應(yīng)和:“客官好眼色,咱們這兒可是全縣城最大的酒樓,天南海北的過客到了豐城,都要來咱們店中吃上一頓哩!”
說話間,店小二貪財?shù)哪抗庠陉懹鸲松砩洗蛄?,隨即諂笑:“客官是上二樓雅間?”
“不!”
陸羽卻笑著搖扇,隨手拋出個銀粒子出去道:“就在這大堂中擇個桌子,咱們是外地來的行商,就圖這鄉(xiāng)土民情,若是上了雅間,反倒清冷了!”
“好嘞!兩位貴客,大堂落座!”
店小二的尖聲呼喝,響遍整個大堂。
陸羽兩人已到了僅剩的堂桌前落座,隨意點了幾個本地名菜,便開動起來。
“嚯,這本地的椒麻鴨果真一絕,這口感這滋味……嘖嘖!”
菜一上桌,陸羽便撩起袖口,大快朵頤起來,他演得倒很投入,不光吃得滿嘴流油,更將那鴨骨嚼得咯咯作響。
平安卻急著探察,全然無心吃食,只顧扭頭四顧,探聽周邊人說話。
“別太刻意了,邊吃邊等!民變是近來大事,來往食客定會議論?!?/p>
陸羽替他夾了個鴨腿,安撫道。
平安苦等無果,只好按捺下心思,安心吃食。
兩人吃了大半只鴨子,終于聽到些許動靜。
“你剛從廣信府那邊過來,聽說那一帶最近鬧得厲害,說是有百姓抗稅不納,跟官府打起來了?”
“嗯,是有這么個事兒,鬧得正兇哩!”
隔壁桌子,是兩個商客打扮的中年人,此刻閑聊之際,正談到那民變之事。
一聽這話,平安心神一緊,連忙示意陸羽。
陸羽卻仍埋頭啃著鴨脖,好似全無反應(yīng),但不待平安再提醒,他已低聲應(yīng)道:“且先聽聽,別急!”
旁邊桌的對話仍在繼續(xù):“這些個鄉(xiāng)民倒真是膽大,竟敢跟官府作對!”
“誰說不是哩,待朝廷派兵下來,都得抄家殺頭!”
“這些個傻子,那朝廷稅賦豈能抗繳,這不是找死嘛!”
“嗨,這你就不懂了吧,朝廷最近推行稅改,不知怎地惹惱了這些百姓……”
“噓,莫談國事!”
這二人正自交談,可話題一扯到稅改上,立時又噤聲不語了。
行商經(jīng)賈之人,對朝廷政事最是敏感,自也知道不該妄議朝政。
陸羽二人正聽得起勁,見這話題驟止,不免有些掃興,平安直急得跺腳,抬手扶桌便要起身,前去打探,但陸羽卻將他摁住道:“你少說話,讓我來!”
這平安是個直性子,讓他去套這商賈的話,怕要被人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