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下山了。
村子的空地上,幾個火盆陸續(xù)亮了起來。
前方用幾張桌子搭了個高臺,左右兩側(cè)數(shù)名漢子拿著火把威風(fēng)凜凜。
這時,張唯看到一道身影跳上高臺。
當(dāng)火光照亮那人的臉時,張唯不由一愣。
竟然是銀川驛那個驛卒趙闖!
尤記當(dāng)時,張唯讓他到清衛(wèi)署當(dāng)馬夫,趙闖也答應(yīng)了,結(jié)果第二天并未出現(xiàn)。
接下來更是不見蹤影。
張唯還以為他離開了米縣,不曾想,現(xiàn)在居然出現(xiàn)在山邊村。
一段時間不見,趙闖整個人消瘦了不少,但卻愈發(fā)精壯。
特別是那張臉,如今棱角分明,眉宇間隱約籠罩著一團(tuán)殺氣。
他敞著粗布短褂,露出黝黑且結(jié)實的肌肉,臉上多了一道淺淺的刀疤,整個人如脫胎換骨一般。
讓張唯覺得陌生。
那個認(rèn)真死板的驛卒,似乎已經(jīng)消失了。
“鄉(xiāng)親們!”
趙闖的聲音般如洪鐘般響亮,打破了空地的死寂,讓四周的人們抬起頭,不由朝他看去。
“官府加派遼餉,鄉(xiāng)坤霸占良田,老天爺又連年大早,相信大家跟我一樣,已經(jīng)吃不上飯,穿上衣?!?/p>
“難道我們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嗎?”
“莫非我們就合該餓死凍死?”
“我們可以死,但我們的孩子呢?”
“難道他們也可以死嗎?”
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苦笑道:“如果能活,有誰想死?”
“前不久,縣吏催糧,無奈家中一粒米也沒有,最后我爹娘都被逼得跳了井。”
“可他們還是不愿放過我們,要我去服勞役,以抵糧稅?!?/p>
“沒有辦法,我只好逃了出來,如今也不知道應(yīng)該去哪里才好?!?/p>
一個膚色黝黑的中年漢子哭聲嘶啞,顫抖地說道。
“原本我家尚能溫飽,可連年大旱,官府又不斷加派糧餉,后來實在沒辦法了,只能把我的女兒賣了?!?/p>
“她才三歲啊,三歲啊,她才叫了我?guī)啄甑?,如今我再也聽不到了?!?/p>
“可就算是這樣,依舊填不飽他們的肚子啊。”
“就在不久前,我的娘子,她.........她把自己給賣了,把賣了的錢給我?!?/p>
“我沒用,我不是人,我守不住家,我守不住我的妻兒??!”
哭喊中,男子扇起自己耳光。
響亮的耳光,仿佛抽打在每一個人的心臟。
張唯沉默。
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人間疾苦。
原本他以為,米縣相對其它縣城,應(yīng)該會好一些。
不曾想,情況也同樣糟糕。
朝廷對民間的情況并非不知情,上面也有撥款賑災(zāi)。
但一來那點(diǎn)錢和米,對于整個民間而言,無異杯水車薪。
另外,中下層的官員貪墨嚴(yán)重,與當(dāng)?shù)剜l(xiāng)紳沉瀣一氣,聯(lián)起手來欺壓百姓。
導(dǎo)致上令無法下行,從而讓民間怨氣四起。
再加上白教的活動,蠻族入侵,導(dǎo)致朝廷無法集中全力,抗災(zāi)救民。
當(dāng)然。
真實的情況,肯定會更加復(fù)雜。
不過。
大體上應(yīng)是如此。
這時,趙闖拔出腰間短刀,振臂呼喊。
“辦法是人想出來的!”
“我,趙闖,米縣人?!?/p>
“在這里,我放過羊,當(dāng)過驛卒?!?/p>
“我曾經(jīng)以為,只要我努力生活,日子就會過得越來越紅火?!?/p>
“可是我錯了,就算我再怎么努力,也抵不過朝廷輕飄飄一句話?!?/p>
“上面說要裁驛,我被踢出驛站不說,還要背上一筆罰銀。”
“我只不過在富人家門外躺了片刻,便要遭受一頓毒打!”
“既然官府和富紳都不給我活路,那我只能自己去闖,去拼,去搶!”
“去奪回原本應(yīng)該屬于我的一切!”
“從今天起,我趙闖要拉起一支隊伍,殺貪官,分田地,再也不受這窩囊氣!”
“誰愿意跟我干的,站出來,以后我們就是兄弟姐妹!”
“不愿意的,我也不勉強(qiáng),大路朝天,咱們各走一邊!”
“告訴我,誰愿意跟我干!”
之前那高瘦的年輕男子抹干眼淚,猛然站起:“我愿意!”
“趙大哥,以后我就跟著你!”
“我要?dú)⒐饽切┴澒傥劾?,替我爹娘報仇!?/p>
那中年漢子也走了出來:“還有我!”
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漢走了出來:“要是不嫌棄我老漢的話,我也跟你走。”
“我兩個兒子被抓去當(dāng)民夫,至今沒有消息,這狗娘賊的官府,我恨不得一把火給燒了!”
頓時。
空地里的人紛紛站了起來,大吼著:“殺貪官!分田地!”
“殺光那些狗官!”
張唯無言,默默離去。
但他沒有離開山邊村,而是找了個無人的角落,暗中注視著趙闖。
過了一分,空地上的人群散去,趙闖在數(shù)人的擁簇下進(jìn)了一間屋子,張唯無聲無息地摸了過去。
“天色不早了,大家早點(diǎn)歇息吧。”
屋子里,趙闖對眾人說道。
幾個漢子點(diǎn)點(diǎn)頭,陸續(xù)離去,并替他掩上了門。
趙闖坐了下來,呼出口氣。
回想這段時間以來的經(jīng)歷,如同做夢一般。
那天晚上,他在米縣打死了人,走投無路之下,只能跟兄弟楊丹去投奔了一路義軍。
那路義軍的首領(lǐng),自命‘大順王’。
趙闖加入后,由于踏實能干,很快得到重用。
如今被派來米縣活動,以號召更多的百姓加入起義的行列。
正想著往事,突然窗外‘啪’一聲輕響。
接著有個聲音在外面響起:“趙闖,是我?!?/p>
“張唯?!?/p>
趙闖全身一震,本能地抽出腰間短刀。
最后想了想,把短刀放到桌上,然后將窗戶打開。
窗外,一道身影抬頭看來。
隨著他走近,一張熟悉的臉孔出現(xiàn)在燈火下。
趙闖苦笑:“張大人,你是來殺我的嗎?”
張唯搖搖頭:“你沒害我,也非白教妖人,更不是妖怪?!?/p>
“我沒理由殺你?!?/p>
“我只是想問問你,為何沒來清衛(wèi)署找我?”
趙闖退后兩步:“大人進(jìn)來說話吧。”
張唯進(jìn)到屋里后,趙闖也不瞞他,把那天晚上自己喝醉了酒,稀里糊涂地殺了人,最后離開米縣,投奔義軍之事全盤托出。
只是沒說自己投奔了哪路義軍,也略去了兄弟楊丹的勸說,只道都是自己的主意。
張唯默默聽完之后,微笑道:“我的承諾依然有效,趙闖,你如果愿意,還可以到清衛(wèi)署當(dāng)馬夫。”
“至于殺人一事,我可以替你想辦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