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甕先生走入門中的同時,一道灰衣身影與他擦肩而過。
灰衣人沒有側(cè)目看那離去的老人一眼,交錯而過,仿佛只是兩個在擁擠人群中偶然擦身的陌路人,不疾不徐地向著船頭方向踱步而去。
他的步伐很輕,身形在漸濃的暮色中顯得有幾分模糊。
灰衣人來到船頭最前沿,方才老儒生憑欄遠眺的位置。
他微微俯身,垂眸落下夜幕。
下方是翻涌不息的云海,更深處是朱熒王朝輪廓模糊的蒼茫大地。
星光稀疏,月色未明,只有鯤船自身散發(fā)的靈光,在黑暗中勾勒出巨大的陰影。
灰衣人眼眸平靜無波,如深不見底的古井,映不出半點星光,也看不出絲毫情緒。
他扶著冰涼的欄桿,夜風(fēng)拂動額前的發(fā)絲,思緒卻飄回了不久前的風(fēng)雪廟神仙臺。
那時他正欲下山,卻被人攔了下來。
......
“師兄英明。”
聽著小師弟極其敷衍的夸贊,他嘴角不由地微微一勾,隨即卻又化作一絲無奈的苦笑。
仰頭灌了一口辛辣的燒酒,火辣辣的酒液順著喉嚨滑下,驅(qū)散了神仙臺高處的一絲寒意,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當(dāng)初代師收徒,把這小子弄進風(fēng)雪廟,本是指望有人能分擔(dān)些宗門俗務(wù),自己好落個清閑,怎么感覺自打這小師弟來了之后,自己反而比過去二十年加起來還要忙活?’
不過,這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
終究是自己認下的小師弟,該幫的忙也還是要幫的。
反正劍氣長城依然在哪里,又不會跑。
他挑了挑眉,帶著幾分酒意問道:
“說吧,又有什么事情?別繞彎子,直說?!?/p>
小師弟卻是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沉默片刻,緩聲問道:
“師兄,如果有一天,犧牲數(shù)百人而能救千萬人,救萬人而殺一人...師兄...你怎么看這種事情?”
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失笑出聲,帶著幾分酒意,斜睨著小師弟:
“呵,你小子,這是在考校我?”
他盤起腿,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饒有興致地打量著自家這個小師弟。
“讓我猜猜,你說的那被犧牲的數(shù)百人,還有那要救的萬人……他們自己,怕是都不知道自己會被犧牲、會被救吧?”
小師弟點了點頭,沒有否認。
他臉上的笑意淡去了幾分,伸手拍了拍林照的肩膀:
“那我應(yīng)該是看不太順眼?!?/p>
沒有高談闊論什么舍生取義,也沒有剖析什么利弊得失,更沒搬出什么天下蒼生的大道理。
僅僅是三個字——“不順眼”。
小師弟顯然沒料到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怔了一下。
這讓他便笑意更多了幾分,仰頭喝了一大口酒,長長地吐出一口帶著濃烈酒氣的濁息,眼神卻愈發(fā)清亮起來。
“我輩練氣士踏上修行路,有了移山倒海的神通,壽命遠超凡人,說是千萬倍強于凡人也不為過,有了這身本事,行善難,作惡易,可功過……安能相抵?”
“死了的人,終究是死了,他們又何其無辜?便如同那牽線的傀儡,生死都不能由自己掌控,無非是力不如人?!?/p>
小師弟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笑笑:
“師兄,那如果有一件因為不無辜的事情,會死很多很多無辜的人,幾百,甚至上千,而你恰好知道了,也有那么一點點能力……你愿不愿意,為這些可能與你素不相識的無辜之人,出幾劍呢?”
他揉了揉小師弟的腦袋,淡淡一笑:
“當(dāng)然?!?/p>
......
一道墨色線條,在暮色漸濃的天際中穿梭,如同畫家筆鋒在宣紙上留下的極淡痕跡,融于流云,隱于暮靄,毫不起眼。
墨線之中,正是御劍【銜燭】而來的林照。
他來了。
他并未靠近那艘宛如移動城池的龐大鯤船,而是遠遠懸停在一片濃厚積云后,氣息收斂得近乎虛無。
林照目光掃過鯤船,看見鯤船內(nèi)的燈火通明。
記憶中,這是一場注定的悲劇,根源盤根錯節(jié),牽扯之廣,令人心驚。
寶瓶洲北方,正野心勃勃吞并盧氏王朝的大驪,是此事的核心推動者之一,其國師繡虎崔瀺同樣知道此事。
大驪需要一場“意外”,一個合理的借口,讓俱盧洲天君謝實,能夠名正言順地介入寶瓶洲南部事務(wù),坐鎮(zhèn)朱熒王朝,威懾南方勢力,為大驪消化戰(zhàn)果、穩(wěn)固北方爭取時間和空間。
同時,正是因為如此良機,大驪王朝漸漸變得強大,未來才可能以一洲之力反擊蠻荒,力挽天傾!
是一個大棋局里的一小步落子。
而謝實,身為北俱盧洲道主,其道統(tǒng)淵源,又與道家三掌教陸沉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鯤船事件前后時間里,謝實更是面見過陸沉。
而在鯤船墜毀后,隨新鯤船而來進行調(diào)查的幾位北俱盧洲大人物,亦是這件事的背后參與者。
謀事周密至極,堪稱毫無漏洞。
至于那位與他和陳平安都頗不對付的曹曦,會千里迢迢從南婆沙洲跑來寶瓶洲,來到這“不吉利”的驪珠洞天,背后也是有醇儒陳氏的影子,似乎察覺到了一些事情,讓曹曦盯緊謝實的動向。
這盤棋,對弈的皆是站在一洲乃至數(shù)洲頂點的人物,棋局復(fù)雜,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以林照如今的身份和實力,若想正面插手,無異于螳臂當(dāng)車,風(fēng)雪廟也很難允許他輕易卷入如此巨大的漩渦之中。
他能動用的人不算太多,而魏晉的態(tài)度,卻讓完成這件事的難度降低很多。
一位玉璞境劍仙的“不順眼”和“愿意出劍”,其分量,重逾山岳。
在林照看來,對魏晉的決定,出乎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他想起來在,在原來的時間線中,鯤船墜落后,剛突破不久的魏晉便從去往劍氣長城的路上折返,問劍謝實。
最終不敵,劍敗離開。
而在鯤船一事過去很久之后,幾乎所有人都忘了,曾有數(shù)百人因為這場人為災(zāi)禍而死,唯剩一個名叫“春水”的二境練氣士僥幸活了下來,揭露這件事情的真相。
成功突破仙人境的魏晉,重提此事,再次問劍謝實。
兩次問劍,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寶瓶洲的練氣士,皆難以忍受俱盧洲的道主長時間坐鎮(zhèn)本洲,便有了魏晉的劍。
可以魏晉的性格,連風(fēng)雪廟都不怎么在乎,若非真的在意,怎么可能連續(xù)問劍兩次?
他是真的記得這件事。
正如陳平安在山水畫卷看見春水后,沉默不語的幾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