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巨大的鯤船緩緩駛過朱熒王朝的空域。
鯤船背脊之上,樓閣殿宇連綿,宛如一座懸浮于云端的移動城池。
兩名身著素雅侍女服飾的年輕女子,正小心翼翼地端著盛放茶具的托盤,走在廊橋上。
那位年長些的女子穩(wěn)穩(wěn)端著托盤,目光掃過廊橋外緩緩流動的云海,心中卻想著不久前的意外之喜。
那位看似樸素的“陳公子”,竟真舍得花三十顆小雪錢買下那張畫卷。
這筆交易帶來的抽成,對她們姐妹而言,也算是一筆不小的橫財。
更讓她意外的是,陳公子下船后,船上的管事并未如往常般將她們指派去伺候新的、可能難纏的貴客,反而安排她們?nèi)チ伺馁u場幫忙“露臉喊價”。
這差事遠比終日躬身侍立、時刻揣摩貴客心思要輕松體面得多,且每次成交都有不錯的抽成,無疑是份美差。
這讓女子緊繃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許。
她眼角余光瞥向身旁雀躍的妹妹,眼神柔和。
‘或許,以妹妹的天賦,將來真有機會觸碰一下中五境...卻還需多攢些靈資...多買些火梨...將來再見陳公子,妹妹也不必這般窘迫...’
‘或許可以去浣衣院討些閑職......就是累了些,沒了修行時日。’
她是打醮山的一名普通弟子,天賦不好,終身無望中五境。
她有一個妹妹,叫秋實。
橋邊靠窗的位置,坐著一位穿著洗得發(fā)白儒衫的青年。
他面容清瘦,帶著濃濃的書卷氣,此刻正閉目養(yǎng)神,膝上放著一卷磨損頗多的書籍,身旁放著一個半舊的青布行囊。
似是聽到輕微的腳步聲和衣裙窸窣聲,他緩緩睜開眼睛,目光落在春水和秋實身上,在秋實那因動作而微微晃動的袖口處停留了一瞬。
青年喉結(jié)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輕輕咂了一下嘴,腹中傳來一陣清晰的空虛感。
此次遠行,讀書郎是家中傾盡所有,又變賣了些許祖產(chǎn),才換來一個前往南婆娑洲某座書院陪讀的機會。
懷揣著全族人的期望和那幾乎是他家大半身家的干癟錢袋,他踏上了這艘跨洲鯤船。
離鄉(xiāng)時,他在祠堂前暗暗發(fā)誓,定要讀出個名堂,光耀門楣。
然而,鯤船上的花銷遠比他想象中駭人。
莫說那些對讀書人蘊養(yǎng)文氣亦有裨益的餐食,便是最普通的清茶淡飯,價格也足以讓他這寒門學(xué)子心驚肉跳。
他一路省吃儉用,不敢有絲毫浪費,連打坐溫書都盡量選擇這種免費的公共區(qū)域,不敢去租賃那需要花費神仙錢的僻靜艙室。
方才他正是腹中饑餓難耐,又聽到路過的兩位打醮山的仙子談及火梨,才下意識睜眼看了看。
感受到讀書郎的目光,春水腳步微頓,側(cè)身將妹妹擋在身后,對著他方向禮貌性地微微頷首,便拉著秋實加快了步伐。
她們這些在船上服役多年的侍女,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物,深知有些看似落魄的修士或讀書人,未必就如表面那般簡單無害,保持適當?shù)木嚯x總是穩(wěn)妥的。
讀書郎臉上掠過一絲窘迫的紅暈,連忙收回目光,重新閉眼,心中卻不由嘆息一聲。
他伸手摸了摸懷里那干癟的錢袋,里面僅剩的十枚神仙錢。
而在鯤船上,一副畫卷都要三十枚小雪錢,當真駭人。
‘忍一忍,到了南婆沙洲就好了……書院里總有便宜些的食宿?!?/p>
他強迫自己收斂心神,繼續(xù)默誦圣賢文章。
他是南澗國一個家道中落的寒門讀書人。
他要去南婆娑洲做一位世家公子的伴讀。
......
船頭之上,霞光漸褪,暮色升起。
那名年輕女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開船頭。
從頭到尾,她似乎都沒有與老儒生有任何交流,仿佛真的只是來看看風(fēng)景。
圍觀的人群見那對“冤家”并無動手的跡象,漸漸失去了耐心。
有人低聲咒罵著“白費功夫”、“裝神弄鬼”,悻悻然轉(zhuǎn)身返回艙室,也有人暗自松了口氣。
船頭觀景平臺便重新變得冷清起來,只剩下寥寥數(shù)人還在欣賞云海星空的夜景。
一直負手而立、眺望遠方的老儒生,此刻緩緩收回了目光。
他微微側(cè)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高樓殿宇,晃動的人影映在他渾濁的眼眸中。
老人微微低頭,眼中閃過一絲歉意。
但這絲情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瀾,便迅速消失不見。
他抬起枯瘦的手,輕輕摘下了頭上那頂陪伴他不知多少年月的貂帽。
雙手捧著帽子,如同撫摸老友般,輕輕拍打著帽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這頂貂帽看似普通,卻非常不普通。
它是劍甕,法寶劍甕。
乃是一件可以蘊養(yǎng)飛劍的稀有法寶。
在過去數(shù)百年里,貂帽通過蘊養(yǎng)劍修的飛劍,已然積累了無法計數(shù)的劍意,一旦爆發(fā),近乎一位玉璞境劍仙的全力一劍,足以劈山斷海。
面對這道劍,即便是一些玉璞境的仙人,也少有人能真正擋下。
更何況是一艘最高不過中五境的鯤船?
一劍之下,即便目標為鯤船,可除了一些境界頗高的中五境能夠保全自身,其余無法御空飛行的下五境,想來不會有人生還。
老人手臂隨意地一揚,那頂破舊的貂帽便脫手而出,越過了冰涼的玉石欄桿,像一片失去了生命的枯葉,在鯤船航行帶起的紊亂氣流中翻滾、旋轉(zhuǎn),不斷變小。
最終從清晰的輪廓,漸漸化為一個模糊的黑點。
老儒生靜立片刻,緩緩轉(zhuǎn)身,向著樓內(nèi)走去。
走到門口時,他的腳步微微一頓。
老人目光轉(zhuǎn)向門旁不遠處,一對倚著欄桿說笑的年輕夫妻。
那對夫妻衣著樸素,面帶風(fēng)塵,正與同行的幾位伙伴交談,隨風(fēng)飄來的笑聲中,隱隱夾雜著“回家”、“閨女”等詞句。
老人的神色出現(xiàn)一抹惘然,干癟的嘴唇微微顫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
但最終,他還是沒有回頭,徑直步入燈火通明的走廊。
他叫劍甕先生。
因為他有一個法寶叫做“劍甕”,同時數(shù)百年來愿意以劍甕為其他劍修蘊養(yǎng)飛劍,在北俱盧洲頗受尊敬,便被冠以“先生”。
他是一名死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