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了。
昭和公主,如今的烏蠻三王妃,一步一步走入殿中。
步態(tài)沉穩(wěn),儀態(tài)萬方,臉上覆著一層輕薄的面紗,只露出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眸。
那雙眼,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淵,掠過滿殿賓客,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漠然。
最終,目光輕飄飄地,落在了那位玄衣正使身上。
就是這一眼!
單簡端坐的身形猛地一僵,仿佛被無形的冰針刺中背脊。
這雙眸子……
即使隔著一層縹緲的紗;
即使那眼底的溫度冷得凍徹心扉;
即使那眼神疏離得如同看待任何一個異國使臣……
但這雙眼眶的形狀,那長睫微垂時極細(xì)微的弧度,那瞳孔深處他曾無數(shù)次凝視、鐫刻入骨的血脈印記……
“她是……”
一個荒謬絕倫、卻又帶著驚雷之勢的念頭,狠狠劈入他的腦海!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旋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猛烈地撞擊著胸腔,幾乎要破膛而出!
他不敢置信地、近\\乎貪婪地盯住那層面紗,試圖穿透那薄薄的阻礙,將后面那張臉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是她嗎?
怎么可能……怎么會是她?!
明明……明明四年前,是他親自從數(shù)百名適齡宗室女中,挑選出的那個怯懦安靜、與她沒有半分相似的“昭和公主”,代替她遠(yuǎn)嫁烏蠻!
他親手安排了李代桃僵!
他以為她早已金蟬脫殼,隱于市野,他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力量,秘密尋找了整整四年,杳無音訊!
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還成為烏蠻的三王妃?
荒謬!駭人!
白玉酒杯在他手中生生捏碎,一股尖銳的刺痛從掌心蔓延開,才勉強拉回他一絲神智。
不,不能失態(tài)。
他是大魏攝政王,是正使。
無數(shù)雙眼睛正盯著他,包括御座上那位目光深沉的烏蠻皇帝,以及滿殿烏蠻國大臣!
他強迫自已垂下眼簾,掩去眸底翻江倒海的驚駭與滔天巨浪般的疑問。
她為何在此?這四年發(fā)生了什么?她……可是自愿?
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五臟六腑都在抽搐。
必須弄清楚。
立刻!馬上!
任何計劃、任何權(quán)衡,在這一刻都被這石破天驚的發(fā)現(xiàn)徹底打亂。
他需要一個答案,一個只有她才能給出的答案。
宮宴的喧囂仿佛成了隔世的噪音。
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壓過了一切理智與謹(jǐn)慎——
風(fēng)險?布局?兩國交鋒?
此刻,都比不上確認(rèn)面紗后的那個人,更重要。
碎掉的酒杯就那么堂而皇之裸露在眾人眼中。
烏蠻國皇帝一個眼神過去,大王爺率先出聲:
“早前聽聞攝政王與三弟妹交情匪淺,三弟雖在病重,但我等都在大殿,若三弟妹想要與攝政王敘舊,倒是可以當(dāng)著我們大伙兒的面,互續(xù)舊情啊!”
“大哥,瞧你這話說的,可不能是舊情,是舊時情意!”
“是是是,是大哥的錯,大哥喝多了酒說錯了話。
本王就是那個意思。
舊時情意!”
大殿內(nèi)的空氣因那兩位王爺輕佻的言語而變得粘稠曖昧,充滿了惡意的揣測和低級的趣味。
單簡的目光驟然冰寒,在這般虎狼環(huán)伺、充滿惡意的環(huán)境中,她這四年,就是如此熬過來的?
每一日,都需面對這等誅心的言辭和審視?
可被推至風(fēng)口浪尖的蘇禾并未因這羞辱而慌亂失措。
她甚至沒有立刻反駁,只是微微調(diào)整了坐姿,儀態(tài)依舊端莊,仿佛那些污言穢語只是拂過她華服的塵埃。
面紗遮掩了她的容顏,卻遮不住她周身驟然凝聚起的、一種冷冽而堅韌的氣場。
就在大王爺和二王爺以為打擊到了魏國使者,笑意愈發(fā)張狂之時,她開口了:
“大哥、二哥若是想看弟妹的笑話,拿弟妹取樂,自然無關(guān)緊要?!?/p>
她微微停頓,面紗似乎輕動,目光掃過那兩位臉色\\微變的王爺:
“但,請二位兄長別忘了,我的夫君——你們的三弟,此刻還在病榻之上纏綿?!?/p>
“我自來到烏蠻,嫁入王府,數(shù)年如一日侍奉病榻,從未有半分懈怠。
今日若非陛下隆恩召見,我絕不會踏出王府半步?!?/p>
她的聲音里聽不出委屈,只有平靜的陳述,卻比任何控訴都更有力量。
“三爺已然如此境況,纏綿病榻,形容枯槁……兩位兄長,就當(dāng)真不能容他在自已府中,得片刻安寧,好好養(yǎng)病嗎?非要在這大殿之上,以他病體為引,博眾人一笑嗎?”
話音落下,整個大殿遽然死寂。
落針可聞。
先前所有的譏笑、曖昧、揣測,都被這番話語碾得粉碎。
大王爺和二王爺臉上的得意笑容徹底僵住,他們猛然驚醒,他們只顧著刁難這個看似無依的魏女,卻忘了她身上最堅硬的那層鎧甲——她是三王爺明媒正娶的王妃,一個為了照顧病重丈夫數(shù)年閉門不出的妻子!
攻擊她,尤其是在陛下面前,幾乎等同于公開承認(rèn)他們對自已病重兄弟的冷漠與無情,甚至有幸災(zāi)樂禍之嫌!
烏蠻皇帝的目光也沉了下來,看向自已兩個兒子的眼神里帶上了明顯的不悅和警告。
單簡的心在狂跳,不僅因為確認(rèn)了她的身份,更因她此刻展現(xiàn)出的驚人力量。
這絕非一個逆來順受、幽居怨懟的女子所能為。
她精準(zhǔn)地抓住了烏蠻皇室內(nèi)部最敏感的那根弦——兄弟鬩墻的傳聞,以及帝王對子嗣不和的忌憚。
她以退為進,用最“柔弱”的姿態(tài),發(fā)出了最犀利的反擊,直接將對方置于不仁不義之地!
她不僅是在自\\衛(wèi),更是在……掌控局面。
單簡深邃的目光緊緊鎖著她。
他忽然意識到,她或許并非全然是“熬”過來的。
在這深淵般的王府里,她可能早已練就了生存的法則,甚至……開始暗中織網(wǎng)。
她對烏蠻朝堂的暗流,對皇帝的心思,對這兩位王爺?shù)娜觞c,似乎了如指掌。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三王爺黨羽中,一位老臣適時地出列,聲音沉痛:
“陛下,三王妃所言極是!三王爺為國操勞以致病體沉疴,王妃悉心照料,仁德至孝,如今卻還要在此受此無端揣測,實在令人心寒!請陛下明鑒!”
另一位將領(lǐng)也洪聲道:
“正是!大王爺、二王爺此言,豈不讓邊疆將士心冷?!”
局勢瞬間逆轉(zhuǎn)。
壓力完全回到了大王爺和二王爺身上。
他們臉色青白交加,支吾著試圖辯解:
“父皇,兒臣絕非此意,只是酒后失言……”
單簡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中巨浪翻涌。
他看著面紗后那雙依舊平靜無波的眼眸,一個更加清晰、也更加驚人的認(rèn)知浮上心頭:
而那個一直暗中和他聯(lián)系,將烏蠻情況如實告訴他的人就是她!
原來她早就通過她的方式將她的消息告訴了他。
是他蠢,是他笨,既然一直不知道,甚至還放任她留在這里,險象環(huán)生!
他的蘇禾,果真是這世上最奇特的女子。
她一直在用她的方式在等他,盼他,愛慕著他!
他的蘇禾!
今晚他必要夜探三王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