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滿屋子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趙老四也跟著哈哈笑了起來,說了一句自嘲一般的話。
趙惠從里屋拿著一瓶墨水走出來,往桌上一擱,柳眉倒豎,嗓門尖利地嚷道:“哎,我說李清風!你這墨咋用得這么費呢?我爹讓你來是幫忙的,可不是讓你來敗家的!這點墨,你知道有金貴么!能不能少寫幾個字啊!”
李清風停下筆,白凈的臉上泛起一絲無奈,解釋道:“小惠,這寫對聯(lián),字數(shù)都是有講究的,上下聯(lián)得對仗工整,少一個字都不成個句子。”
趙惠一撇嘴,伸出手指往那紅紙上戳了戳:“誰讓你寫那么復(fù)雜的字了?你看這‘一’字、‘幾’字,多簡單,筆畫少,不費墨!你就挑那筆畫少的字寫,多寫幾個,不就省了?”
這番話讓李清風推了推眼鏡,哭笑不得。
就在這時,突然有個女聲傳了過來。
“這副就很好。”
眾人聞聲望去,只見姜晚秋不知何時已站到了桌邊。
她纖細的手指輕輕點著一副剛晾干的對聯(lián),柔聲念道:“‘春風入喜財入戶,歲月更新福滿門’。橫批:‘萬象更新’。”
她抬起一雙含笑的水眸,看向李清風,唇角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這副對聯(lián)寫得真好,喜慶又充滿了希望。春風、喜氣、財運都進了家門,日子越過越新,福氣滿滿當當。寓意太好了,我就要這副吧?!?/p>
李清風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給村里寫了快三天的對聯(lián),來來往往上百號人,夸好看的、夸氣派的數(shù)不勝數(shù),可正兒八經(jīng)跟他討論這字里行間意思的,姜晚秋是頭一個。
“這位……這位嫂子,你識字?”他有些驚喜。
姜晚秋大方地點點頭,笑道:“在城里上過學?!?/p>
“難怪!難怪!”李清風像是找到了知音,話匣子一下就打開了,“這副確實是我最得意的一副,用詞簡單,但意象很足,最適合咱們老百姓過日子圖個好奔頭。你喜歡,那可真是……”
他話還沒說完,旁邊的趙惠就插了話進來。
“哎喲,這可真是郎情妾意,才子佳人??!”趙惠抱著胳膊,斜著眼打量著姜晚秋,“我說姜晚秋,你是不是一天不勾搭男人就渾身不舒坦?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就跟個狐貍精似的往男人跟前湊!”
這話罵得太難聽,李清風的臉當場就沉了下來,扶著桌子站起身,嚴肅道:“趙惠!你怎么能這么說人家女同志!我們只是在討論對聯(lián)!”
“喲,還‘人家女同志’,叫得可真親熱!”趙惠冷笑一聲,眼神更加鄙夷,“她是個什么貨色,咱們村誰不知道?”
姜晚秋聞言,挑眉:“我跟李同志討論對聯(lián),一沒拉手,二沒貼身,說的都是光明正大的話。怎么到了你眼里,就成了勾搭?看來,有些人是心里臟,所以看什么都臟?!?/p>
一句話,噎得趙惠臉色青白交加,她“你你你”了半天,卻找不到話來反駁,要是繼續(xù)罵不就正好應(yīng)了她的話?
趙惠只能惡狠狠地瞪了姜晚秋一眼,沒再接話。
“哎,大伙兒都嘗嘗,嘗嘗俺家剛炸的油豆包!”趙小花在門口見姜晚秋選好了對聯(lián),便樂呵呵地從人群里擠出來。
她剛才被堵在外面,沒聽清吵什么。
趙小花把筐子里的餅子豆包往外分,熱情地招呼著:“都別客氣,拿著吃!”
末了,又對趙惠說:“剩下的都是特意給你們的。去年你爹不是也上門送了東西過來?!?/p>
村里人笑著接了,可一個叫張翠的婆娘卻一把打掉自家男人剛伸過去的手。
她嗓門又高又亮,生怕別人聽不見似的嚷道:“吃什么吃!他家的東西能隨便吃嗎?”
她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言語之間滿是刻?。骸罢l不知道你們老趙家的男人都生不出娃來!也不知道是你們家吃的有問題,還是根子上就有問題!”末了,她轉(zhuǎn)頭看向自家男人,“吃了他家的東西,你也想生不出兒子?”
說著,她一把搶過自家男人手里剛拿到的豆包,嫌惡地“呸”了一聲,直接扔回了趙小花的筐里。
這一下,整個屋子突然安靜了一瞬。
趙小花被這話氣得滿臉通紅,渾身都哆嗦起來,指著那婆娘就罵:“你……你這婆娘嘴里噴什么糞!我家東西怎么就不能吃了!你給我說清楚!”
那婆娘卻梗著脖子,一臉的有恃無恐:“咱們村子多少年不出怪病,就你趙家一家的男人短命又斷子!要么就是你們有什么怪病,吃了你家東西會傳染!要么就是你家撞了邪,誰要你家東西誰倒霉!”
周圍的人都尷尬地笑笑,你看我,我看你。
接著,好幾個人都默默地,把手里剛拿到的餅子和豆包,又悄悄地放回了趙小花的筐里。
這要是生不出孩子,是真要命的。
趙惠見狀,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冷笑。
她走上前,故意把姜晚秋挑好的那副對聯(lián)拿起來,塞到她手里,陰陽怪氣地說:“行了行了,我們家也不稀罕要你們這點東西!拿回去拿回去,取了對聯(lián)就趕緊走吧,別在這兒礙眼了!”
說到這里,她又意有所指地哼了一聲:“有些人家啊,就是命不好。家里男人沒個指望,連個后都留不下。娶個城里來的漂亮媳婦又有什么用?不頂事!哪像我,要是文昌哥當時是娶了我,好歹是我爹的親閨女,就算趙家沒后,這村里……”
“這村里什么?”李清風聽到這話,黑著臉問道。
趙惠也立馬自知失言,急忙改口,對著李清風諂媚的笑道:“我……我那意思不是說,你要是娶了我,我爹是村長,你以后在村里不就有個靠山了嘛!”
趙小花緊抿著嘴唇,一句話也沒說,拉著姜晚秋轉(zhuǎn)身就走。
回了家,趙小花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再也繃不住了,抬起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已經(jīng)蓄滿淚水的眼眶。
趙小花心里堵得慌。
村里人那些嫌棄、疏遠的眼神,她怎么會看不出來?
以前是背地里嚼舌根,現(xiàn)在是當著面戳脊梁骨。尤其是平安這次闖了禍,那些人看他們趙家的眼神更是變得一言難盡。
要不是自家文昌和武強還有點出息,那些人礙著情面不敢做得太過分,不然就憑著趙家沒后這一條,還不知道要被欺負成什么樣!
“娘,你別聽她們瞎說。她們那是嫉妒,嫉妒咱們家日子過得好,嫉妒文昌有本事?!苯砬锇参恐?,“再說了,生孩子這事兒急不來。城里那些專家都說了,五六十歲突然生孩子的都有呢!我跟文昌才多大歲數(shù),有的是時間。您就放寬心,好好等著抱孫子!”
說到這,姜晚秋水汪汪的眸子狡黠地一轉(zhuǎn),唇角勾起一抹俏皮的弧度:“她們不吃咱們的油豆包正好,省下來都是咱們自個兒的!那么香的豆包,給她們吃都浪費了!”
還是自己家的媳婦說的話好聽。
不嫌棄趙家生不出孩子,還安慰他們。
“你這丫頭……”她反手拍了拍姜晚秋的手背,點頭道:“對!說得對!好東西都留著咱們自己吃!”
傍晚時分,兩個高大的身影推開院門走了進來。
趙文昌和趙山回來了。
趙文昌肩上扛著一只肥碩的傻狍子,手里還拎著兩只野雞;趙山則提著一串灰撲撲的野兔子。
“喲,今兒收獲不錯??!”趙小花立馬站了起來,臉上陰霾一掃而空。
趙山憨厚地笑著,放下兔子,按照老規(guī)矩,拎起斧子就把那只傻狍子劈成了兩半,給自家哥哥趙江家送去了半拉。
這靠山吃山的村子,日子再緊巴,也總能從山里摳出點油水來。
姜晚秋看著趙文昌把獵物放下,男人身上帶著山野的凜冽氣息,額前的碎發(fā)還沾著幾片未來得及融化的雪花。
晚飯擺上了桌,狍子肉燉土豆,野雞燉蘑菇,還有平安炸的那些年貨,滿滿當當一大桌,熱氣騰騰,肉香四溢。
姜晚秋夾了一塊燉得軟爛的狍子肉,滿足地瞇起了眼:“這可比我在城里吃得還好!”
奶奶馬金花聽了,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好吃就多吃點!這次你們回部隊,把家里剩下的肉都帶走。我們幾個老的牙口都不好,吃不了這些,留著也是糟蹋東西。”
大年三十的時候,一家人圍著桌子,其樂融融地包起了餃子。
熱騰騰的餃子端上了桌,姜晚秋吃著餃子,咬到了一個硬物。
她“哎呀”一聲,吐出來一看,正是在燈光下亮晶晶的一分錢鋼镚。
“哎喲!是晚秋吃到了!”
“晚秋來年肯定有大好事!”
一家人都笑了起來,趙文昌更是眼帶笑意地看著她。
夜里,一家人守著歲。窗外是呼嘯的北風,屋里是溫暖的爐火。
到了發(fā)壓歲錢的時候,奶奶和趙小花給了平安幾毛錢。
輪到趙文昌,他從兜里掏出一個嶄新的紅紙包,遞了過去:“拿著?!?/p>
平安接過來,他有些猶豫地抬起頭,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趙文昌喝了點小酒,身上那股子霸道勁兒就更明顯了。
他斜了平安一眼,笑罵道:“小子,拿了錢連個話都不會說?沒點規(guī)矩!”
平安攥緊了紅包,低聲反問:“我……我該叫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