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已漸漸升高,街角的陽光驅(qū)散了清晨的寒意。
陸從文依舊守著那個小小的攤子,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黝黑的臉龐上,已經(jīng)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身上的粗布短衫也被汗水浸濕了一片。
擔子里的布匹和臘肉,似乎一匹都未賣出。
看到陸明淵回來,他那雙布滿愁緒的眼睛里才亮起一絲光彩。
連忙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汗,擠出一個笑容。
“淵兒,回來了?可逛好了?渴不渴,爹給你買碗茶去。”
他說著,便要去摸懷里那幾個視若珍寶的銅板。
“爹,我不渴?!?/p>
陸明淵搖了搖頭,走到父親面前,將懷里剩下的那只布包取了出來,遞了過去。
“這是什么?”
陸從文疑惑地接過來,入手便是一沉,他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打開。
布包展開,三塊大小不一的碎銀,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這……這……”陸從文的手猛地一抖,那銀子險些掉在地上。
他像是被燙到了一般,慌忙將布包合上,一把拉住陸明淵,拖到墻角的陰影里,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淵兒!你這銀子是哪兒來的?”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驚恐與不安。
“你……你莫不是做了什么傻事?”
在他質(zhì)樸的觀念里,一個十歲的孩子,絕無可能在短短一個時辰內(nèi),憑正當手段賺到三兩銀子。
這筆錢,足以讓他們這樣的家庭攢上半年。
看著父親那張寫滿驚惶的臉,陸明淵心中微微一酸。
他知道,這是常年被貧窮壓彎了腰的人,最本能的反應。
他沒有急著解釋,只是伸出自己那雙還算白凈的手,輕輕握住了父親那雙布滿老繭和裂口的大手,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爹,你放心。”
“這錢,是我用筆桿子,堂堂正正賺回來的?!?/p>
陸從文緊緊攥著兒子的手腕。
目光死死地盯著陸明淵那雙清澈見底的眸子,企圖從中尋找到一絲心虛與閃躲。
然而沒有。
那雙眼睛里只有平靜,一種與他十歲年紀絕不相符的、仿佛看透了世事滄桑的平靜。
陸從文的心,被這平靜刺得微微一痛,攥著兒子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幾分。
他的目光,無意間落在了陸明淵另一只手上提著的油紙包上。
那包裹不大,卻透著一股文墨特有的清香。
“那……那你手上這是?”
“筆墨紙硯?!标懨鳒Y將東西遞了過去。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兒子要讀書,要科舉,買了些筆墨紙硯?!?/p>
陸從文下意識地接過,油紙包入手,分量不輕。
他小心翼翼地解開,只見里面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一疊色澤溫潤的竹青麻紙。
旁邊是一支筆桿光滑、毫鋒銳利的狼毫筆,還有兩方墨錠,質(zhì)地細膩,隱有幽光。
最底下,是一方小巧卻古樸的端硯。
這些東西,他雖不識貨,卻也看得出,絕非尋常學子所能用得起。
尤其是那方端硯,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他猛地抬起頭,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
“就……就這些東西……得花多少錢?”
“二兩銀子?!?/p>
陸明淵答得坦然。
二兩銀子!
他猛然想到了什么,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一把抓住陸明淵的肩膀。
“是不是你娘……是不是你娘又把她的嫁妝拿去當了?”
這是他最害怕的事情。
妻子王氏出身大戶,當年是帶著豐厚的嫁妝嫁過來的。
這些年,為了這個家,為了淵兒能識文斷字,那些金銀首飾、綾羅綢緞,一件件地從箱底消失,換成了柴米油鹽和筆墨紙硯。
如今,那只陪嫁的樟木箱,恐怕早已空空如也。
看著父親眼中那混雜著愧疚、心疼與無力的復雜神色,陸明淵心中一暖,輕輕搖了搖頭。
“不是娘。爹,你忘了,兒子會寫字,也會講故事?!?/p>
他將懷里剩下的三兩碎銀再次塞到父親手里:“我寫了些話本,就是街上說書人講的那種故事?!?/p>
“城里翰墨軒的林掌柜覺得不錯,便給了五兩銀子作定金,買斷了前三萬字?!?/p>
“這二兩銀子,是我買筆墨紙硯花掉的,剩下這三兩,我們正好買些鹽巴和肉食回去,給娘和阿澤補補身子?!?/p>
話本?
五兩銀子?
陸從文徹底愣住了,他那被生活磨礪得有些遲鈍的腦子,一時間竟有些轉(zhuǎn)不過彎來。
他呆呆地看著自己兒子,這……這怎么可能?
然而,一種荒誕的念頭,卻又在他心底瘋狂滋生,讓他覺得這一切似乎又無比合理。
是啊,自己的兒子,本就不是尋常孩子!
淵兒有過目不忘之能,一本《孟子》,旁人要學一年半載,自己的兒子一天就能背下來!
這是何等的天資!
這分明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既然是文曲星,那寫出幾篇驚才絕艷的話本,引得書坊老板擲金求購,又有什么奇怪的?
況且,他來縣城的路上,也曾聽人閑聊,說如今城里的話本生意如何火爆。
一本好的故事,甚至有人愿意出十兩、二十兩銀子去買斷。
這么一想,淵兒賺了五兩銀子,似乎……也不算太過夸張。
想通了這一層,陸從文心中的“驚恐”煙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如潮水般涌來的狂喜與自豪!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三兩碎銀貼身藏好。
“好……好……好!”
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眼眶竟有些微微泛紅。
“淵兒,這錢爹先給你收著,一文都不會動。”
“等你再大些,要去府學,要去省城,那才是花大錢的地方!這錢,就是你的根基!”
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聲音壓得極低,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
“買鹽巴和肉的事,不用你操心!爹今天這擔子貨賣了,也能掙些銅板?!?/p>
“記住,你賺錢的事,除了我,連你奶奶都先別說!”
“你年紀還小,驟然得了這筆錢,要是被人知道了,保不齊會生出什么事端來!”
陸明淵點了點頭。
他明白父親的顧慮,財不露白。
尤其是在他們這樣毫無根基的家庭,這筆錢足以引來無數(shù)覬覦的目光和不必要的麻煩。
父子倆回到攤位,陸從文的心情已是天壤之別。
接下來的生意出奇的順利。
或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陸從文吆喝起來也格外有力,很快便將擔子里的臘肉和布匹盡數(shù)賣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