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淵將懷中用布帛包裹的方塊取下,雙手遞了過去。
那布包入手頗有分量,店小二怔了一下,不敢怠慢,連忙接過來,轉(zhuǎn)身呈給了柜臺后的少年東家。
那白胖少年郎,正是林家的小少爺林遠(yuǎn)峰。
他接過書稿,漫不經(jīng)心地翻了開來。
只是第一眼,他的目光便被那力透紙背的字跡和開篇的標(biāo)題吸引住了。
《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
這是什么話本?竟有如此氣魄的標(biāo)題?
林遠(yuǎn)峰撇了撇嘴,心中卻不由自主地往下看去。
他本只想隨意掃幾眼,找個由頭將人打發(fā)了便是。
可看著看著,他臉上的散漫便悄然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驚奇,而后是全神貫注。
“……天蓬元帥醉酒戲嫦娥,被貶下凡塵……”
“……東海龍宮,神猴索寶,定海神針威震四海……”
“……齊天大圣,十萬天兵天將亦不能擋,大鬧天宮,攪得那凌霄寶殿天翻地覆!”
一個個奪人眼球的橋段,一個個鮮活生動的人物,構(gòu)建出一個他從未想象過的瑰麗世界。
那石猴的桀驁不馴,那天庭的神威浩蕩,那龍宮的奇珍異寶,仿佛一幅幅波瀾壯闊的畫卷,在他眼前徐徐展開。
林遠(yuǎn)峰徹底忘了時間,忘了身在何處,整個人都沉浸在了這神魔亂舞的奇妙故事里。
一炷香的功夫悄然而過。
店小二在旁邊看得焦急,眼見自家少爺看得如癡如醉,連客人還站著都忘了,只好硬著頭皮,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林遠(yuǎn)峰的胳膊。
“少爺,少爺?”
“啊?”林遠(yuǎn)峰如夢初醒,猛地抬起頭,眼神中還帶著幾分迷離。
他看了一眼面前站得筆直的陸明淵,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
他清了清嗓子,將手中的書稿“啪”地一聲合上,放在柜面上,臉上恢復(fù)了少年東家該有的矜持與審視。
“咳,這個話本嘛……”
林遠(yuǎn)峰故意拉長了語調(diào),手指在書稿上輕輕敲擊著,作出一副點評的姿態(tài)。
“想法倒是不錯,有些新意。但是嘛,行文還是略顯稚嫩,有些地方的描述太過夸張,不合情理?!?/p>
“比如這猴子,怎能與天庭對抗?純屬無稽之談。再者,這字里行間,匠氣太重,少了些文人風(fēng)骨?!?/p>
他一邊說著,一邊悄悄觀察著陸明淵的反應(yīng),準(zhǔn)備將價格壓到最低。
這套說辭,是他從那些落魄秀才身上學(xué)來的,百試不爽。
然而,陸明淵的臉上沒有絲毫的失望或急切。
他只是靜靜地聽著,待林遠(yuǎn)峰說完,他甚至還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從容。
“原來如此?!?/p>
陸明淵點了點頭,沒有爭辯一句,而是干脆利落地伸出手。
“既然林少爺覺得拙作不佳,那便請將書稿還我?!?/p>
“小子再去對街的文淵閣問問?!?/p>
說罷,他竟真的轉(zhuǎn)身,作勢欲走。
這一手,完全出乎林遠(yuǎn)峰的意料。
“哎,等等!”
林遠(yuǎn)峰“噌”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再也顧不得什么東家架子,三兩步繞出柜臺,一把攔在了陸明淵身前。
他臉上哪里還有方才的倨傲,只剩下毫不掩飾的急切。
開什么玩笑!讓這等奇書落到對頭高衙內(nèi)手里?
那他這翰墨軒不如趁早關(guān)門算了!
“小哥兒,別急,別急嘛!凡事好商量!”
林遠(yuǎn)峰臉上堆起了熱情的笑容,與方才判若兩人。
“方才是我說笑的,說笑的!你這書,寫得好!寫的好極了!”
他生怕陸明淵不信,急忙補充道。
“這話本,我要了!十五兩銀子,怎么樣?這可是咱們縣里最高的價了!”
“而且,若是賣得好,每本書的利潤,我再分你兩成!如何?”
這已經(jīng)是他能給出的最大誠意。
陸明淵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靜靜地看著他,不說話。
那眼神,清澈而深邃,完全不像一個十歲的鄉(xiāng)下少年,看得林遠(yuǎn)峰心里有些發(fā)毛。
半晌,陸明淵緩緩伸出了右手,張開了五根手指。
“二十兩銀子?!?/p>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擲地有聲。
“另外,不是兩成利潤,是五成。”
林遠(yuǎn)峰的眼睛瞬間瞪圓了,失聲道。
“五成?你怎么不去搶!”
“我的話本,只在你翰墨軒一家賣?!?/p>
獨家!
這兩個字,對于一個商人而言,其分量遠(yuǎn)勝于那二十兩白銀。
林遠(yuǎn)峰的呼吸猛地一滯,那雙因為胖而顯得有些小的眼睛里,瞬間迸發(fā)出一道駭人的精光。
他不是個蠢人,恰恰相反,在算計上,他有著與生俱來的天賦。
壟斷。
在這個故事貧瘠的時代,一本足以引爆全城的話本,若是被一家書坊獨占,那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源源不斷的客流,意味著定價的話語權(quán)!
他腦中那本無形的賬本飛速翻動著。
三萬字,足夠印制第一冊。
按照縣里最普通的紙張和印刷,一本的成本不過三文錢。
售價十文,凈利七文。
二十兩銀子,便是兩萬文錢,需要賣出近三千本才能回本。
這在往常,是個天文數(shù)字,足以讓任何書坊望而卻步。
可……這是尋常話本嗎?
顯然不是!
僅僅一個開篇便讓他看的目不轉(zhuǎn)睛!
這故事的長度與潛力,浩瀚如煙海!
只要第一冊能賣出三百本就夠了!
后續(xù)的利潤便會如滾雪球一般,越來越大。
這筆生意,不是虧不虧的問題,而是能賺多少的問題!
“好!”
“就依你!二十兩銀子,五成利!我翰墨軒,獨家發(fā)售!”
他盯著陸明淵,一字一頓地說道。
“先付定金五兩,算是買斷這前三萬字?!?/p>
“待你送來后續(xù)三萬字的稿件,我便將余下的十五兩,連同第一冊的五成利潤,一并與你結(jié)算!”
“可立字為據(jù)?”
“那是自然?!?/p>
陸明淵微微頷首.
契約是現(xiàn)成的,林遠(yuǎn)峰做事向來周全。
店小二手忙腳亂地取來筆墨紙硯與印泥。
林遠(yuǎn)峰提筆如飛,很快就寫好了契約合同!
兩份一模一樣的契文,用詞嚴(yán)謹(jǐn),條款分明。
陸明淵提筆,蘸墨,落款,簽字,再到按下鮮紅的手印。
林遠(yuǎn)峰的動作同樣迅速,他從柜臺深處取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
從中數(shù)出五塊大小不一的銀錠,用一桿小巧的戥子仔細(xì)稱量,不多不少,整整五兩。
“五兩銀子,給你?!?/p>
他將那包著碎銀的布包推到陸明淵面前。
陸明淵伸出手,接過了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這銀子意味著筆墨紙硯不再是奢望,意味著母親不必再熬夜刺繡,耗損本就憔悴的精力。
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后,憑自己的頭腦與膽識,賺來的第一桶金。
沒有過多的言語,陸明淵將銀子揣入懷中。
他對著林遠(yuǎn)峰再次拱了拱手。
“如此,我便告辭了。七日之后,我會帶著后續(xù)的三萬字再來?!?/p>
“好!我等你!”
陸明淵轉(zhuǎn)身離去,他沒有立刻去找父親,而是徑直朝著城中最大的一家商行“四寶齋”走去。
與翰墨軒的冷清不同,四寶齋內(nèi)人來人往,伙計們臉上都掛著精明的笑容。
這里的貨物琳瑯滿目,從尋常學(xué)子用的松煙墨、毛邊紙,到供給大戶人家的徽墨、宣紙,應(yīng)有盡有。
陸明淵的目光掃過那些廉價的貨品,沒有絲毫停留。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他要走的是科舉這條獨木橋,每一步都要走得比別人更穩(wěn)。
一副好的筆墨,不僅能讓書寫更加流暢,更能養(yǎng)出一股堂皇之氣,這對于日后的考場至關(guān)重要。
“店家,我要一支狼毫筆,兩幅徽墨,三刀竹青麻紙,再來一方端硯。”
陸明淵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忙碌的掌柜耳中。
那掌柜本以為他只是個進(jìn)來開眼界的窮小子,聞言不由得一愣,抬眼細(xì)細(xì)打量了他一番。
見他衣著雖樸素卻干凈,氣度沉穩(wěn),不似尋常人家,便收起了輕視之心,臉上堆起了笑容。
“小官人好眼力,這些可都是咱們店里性價比最高的物件兒?!?/p>
“東西共計二兩一錢,見小哥是第一次來,這一錢銀子就免了”
掌柜的看著陸明淵氣質(zhì)不凡,心下生了交個善緣的心思!
不過是一錢銀子而已!
陸明淵點了點頭,從懷中摸出二兩銀子,輕輕放在了柜面上。
掌柜的笑容立刻真誠了許多,親自將陸明淵引到內(nèi)堂,取出了他所要的東西。
將筆墨紙硯用油紙細(xì)細(xì)包好,妥善放入懷中,陸明淵這才轉(zhuǎn)身,向著來時的街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