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下人們亂成一團(tuán),地上兩人“難舍難分”。
不知為什么,長安看到這一幕有些想笑,當(dāng)然了,他是不能笑的,并且忍得有些辛苦。
戴纓在聽到陸銘章的聲音時,一激靈,抬頭朝他看去,正是這一空漏,陸婉兒從地上爬起,吐掉嘴里的“布”,跑到她父親面前。
抬起手,指向戴纓,上下唇哆嗦半晌,愣是一句話沒說出來。
結(jié)果“哇——”的一聲哭了,摸著自己的臉,哭吼道:“打……打我……她打我臉,父親,連你都未曾舍得打我……”
陸銘章先是在陸婉兒臉上看了看,確實紅了,這一看就是打的時候下了狠勁。
再蹙起眉頭看向仍坐在地上的戴纓。
面對陸銘章的視線,她覺得應(yīng)該跟陸婉兒一樣,哭一哭,做出一番淌眼抹淚的姿態(tài)。
可她這會兒怎么都哭不出來,就那么睜著一雙大眼把陸銘章看著。
陸銘章的目光先是落在她臉頰上的擦傷上,有拇指那么大一塊,破了皮,沒流血,接著目光又落到她赤著的腳上,腳底板黑著。
接著閉了閉眼,實在是沒眼看,耳邊還有女兒聒噪的哭喊,吵得他腦仁疼。
“把大姑娘扶回院子?!标戙懻抡f道。
陸婉兒豈能就這么算了,指著自己的臉,往前一遞。
“父親,此事斷不能輕縱!女兒再如何也是這府里的正經(jīng)主子,她一個妾室,竟敢以下犯上,與女兒動手廝打,若此番不重重懲處,只怕明日她連您都不放在眼里?!?/p>
陸銘章把眼一橫,聲音往下沉去:“別急,你跟她一個都跑不脫,等我問過她,再來問你,該請家法請家法,該領(lǐng)杖責(zé)領(lǐng)杖責(zé),一丈青,一丈紅,自有公斷。”
陸婉兒一聽,臉色變得煞白,噤聲不敢言語,七月招了幾個丫頭,環(huán)護(hù)她離開。
陸銘章一步一步走到戴纓跟前,屈膝蹲下,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半晌,未發(fā)一語,只是默然將一手探入她腿彎,另一手環(huán)住她肩背,緩緩把人打橫抱起。
戴纓很自然地環(huán)上他的頸脖。
偏陸婉兒出了一方居沒幾步,想起謝容被卸去差遣一事,想回頭問一問她父親,于是去而復(fù)返。
見到的就是眼前這一幕。
她的父親,對她嚴(yán)詞相待,卻俯身抱戴纓回房,這算什么,不是說公斷嗎?這就是所謂的公斷?!
陸婉兒再不能忍,哭著跑開了。
陸銘章把戴纓放到外間的窗榻上,吩咐丫鬟打水來。
不一會兒,小丫頭打來一盆熱水,放到地上。
“洗干凈。”陸銘章用下巴指了指,然后轉(zhuǎn)身進(jìn)了里間。
盆里的水冒著熱氣,戴纓低下頭,將腳放入熱水里,歸雁上前拿巾帕替她洗凈,再從旁接過一條干巾帕,拭干,然后清收水盆,出了屋室。
陸銘章拿了一個瓷瓶走出來,坐到她身側(cè),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往她臉頰的擦傷看了眼,剜出一點(diǎn)膏藥,往上涂抹。
戴纓“嘶——”了一聲,嘰噥道:“噯,輕些?!?/p>
“這會兒才覺著疼?”陸銘章帶點(diǎn)懲罰的意味,按了按她那處擦傷。
戴纓趕緊把頭偏向一邊,笑了笑:“大人不責(zé)罰我嗎?”
陸銘章將藥瓶丟到一邊,問道:“怎么回事?”
“妾身真不知,她帶著一群婆子來,不由分說地將我拖拽出去。”戴纓一五一十地說道,接著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還是為著同謝家的親事,不然妾身想不出有什么事讓她這般氣惱的,興是這中間生了什么變故……”
陸銘章在打壓謝家,戴萬如不會坐視不管,情急之下,她只有陸婉兒這一條路。
可戴纓心里清楚歸清楚,也有心挑撥,卻不敢在陸銘章面前耍小聰明,只能半遮半掩地道實情。
在她說罷后,往陸銘章面上快速地看了兩眼,見他似是沒有責(zé)怪的意思。
原本今日莊子送了野味來,趁著好天氣,再加上陸銘章休沐,戴纓欲叫丫頭們在院子烤肉,經(jīng)這么一鬧,也沒了心情。
……
彼邊,陸婉兒回了院子,撲到床上痛哭一番,這次是什么臉也沒了。
她好悔,生辰宴那日,就不該因為一時好奇,讓謝珍把戴纓領(lǐng)到她面前,如果不是那次,祖母也不會知道有這么個人,那么接下來,戴纓就不會到她家來。
父親也不會被小賤人迷惑。
陸婉兒全然忘了她剛才因為什么和戴纓鬧起來,這會兒的傷心全是因為父親的偏心。
反把謝容之事丟到一邊。
這次的事情鬧得這樣大,陸銘章雖有意瞞下,還是傳到上房那邊,陸老夫人問了一嘴,陸銘章怕老夫人擔(dān)心,只輕描淡寫地帶過,并不打算多說。
然而,轉(zhuǎn)過身,他就讓人打聽了陸婉兒的行蹤,幾時出了府,出府后又見了什么人。
之后,陸銘章讓人把那日的幾個婆子一通杖打,全部發(fā)賣,又讓人將陸婉兒帶到他面前。
陸婉兒走進(jìn)書房,罕見地發(fā)現(xiàn)父親并未坐在案后處理公務(wù),而是面窗而立。
“誰給你的膽子動她?”
辨不出情緒的聲音從窗前傳,父親面朝外,使她無法看清他面上的情緒。
陸婉兒看著那背影,仍不服地辯解:“不過是個侍妾,女兒為何動不……”
“你動不得?!标戙懻麦E然轉(zhuǎn)身,截斷她的話。
那一瞬,威壓撲面而來,不需要提高聲調(diào),那話語中的重量已不容置疑,陸銘章一字一頓地再次說道:“我的人,誰準(zhǔn)你動?”
窗口大敞著,寒意襲來,讓陸婉兒下意識地一激靈,而父親接下來的一句話,叫她臉上血色褪得干干凈凈。
“再有下一次,叫我知道你欺她分毫,別怪為父不念父女情分?!标戙懻侣宰魍nD,聲線壓得更低,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入陸婉兒耳中:
“這話,你可聽明白了?”
陸婉兒渾身僵硬地顫栗著,梗著脖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
陸銘章轉(zhuǎn)身走到案后,聲調(diào)平平:“自去領(lǐng)家法?!?/p>
直到這一刻,她才悟得到自己犯了多大的忌諱,戴纓如今的身份不同了,她是他父親抬舉的人。
她動戴纓,就相當(dāng)于僭越了她父親。
在陸婉兒領(lǐng)受家法,禁足之際,謝容因修編《先帝實錄》疑涉謗訕之罪,下了牢獄。
此罪一旦坐實,再無翻身之日。
彼邊亦如是,戴萬如以為自己對付的仍是自己那個無所依的侄女兒,然而,她忽略了,她不再如同從前,任她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如今的境況就是,自己一家?guī)子槐频浇^路,她卻連她這個始作俑者的面都見不到。
“姑奶奶,咱們小娘子真沒來店里?!鼻囟醚哉Z地勸說道。
戴萬如不信:“她常往這鋪子里跑,一日不來,兩日不來也還罷了,怎么可能接連幾日不來?”
秦二“哎喲”一聲,說道:“這不天冷了么,再說,她在府里還要侍奉老夫人,空閑少,兩家鋪子也盤順了,自然就不常來了?!?/p>
戴萬如沒了辦法,向來高傲的她,終于低下聲氣:“我知道,你能見到她,你就說……從前的那些事,讓它隨風(fēng)散了罷,終究血脈相連,關(guān)起門來,總還是一家人?!?/p>
秦二客氣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暫且應(yīng)下了:“待我往上報賬時,替您傳知?”
戴萬如眼下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抱著一絲希望。
她前腳才走,秦二往地上啐了一口,招伙計來:“趕緊的,掃一掃,晦氣!”
這會兒想起來是一家人了?先前把東家往死里逼時怎么不念血脈相連?
恨歸恨,秦二是個合格的管事,仍把這話往戴纓跟前報了。
“她這么說的?”戴纓問道。
“是。”
戴纓靜下不語,謝容不止翻不了身,很有可能連命都得丟在牢里,他一死,陸婉兒的親事自然作罷。
戴纓一手撐著下頜,半瞇起眼,看著窗臺邊的煙爐,謝容就這么死了……陸婉兒頂多傷心一時,陸銘章會給她再尋一樁更好的親事。
戴纓又想起一事,問道:“陳左有無來店里找你?”
陳左被周虎尋釁,真要說來,同她有一定的關(guān)系,當(dāng)日若不是他帶工人們替綢緞莊出頭,也不至于惹到周虎,不惹周虎,就不會有后面的事情……
“未曾來過?!鼻囟鸬馈?/p>
戴纓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道:“若我姑母再來,你把她請到二樓,來知會我?!?/p>
秦二怔了怔,東家這意思是愿意見謝家夫人?
次日,戴萬如再次上門。
伙計將她請到二樓,在她等待期間,腦中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該端起長輩的架勢,以命令的口吻讓戴纓替謝家說情,還是該放下身段,先賠不是,再情真意切地央浼一番。
就在她左思右想間,樓梯響來腳步聲。
戴萬如下意識站起,就見戴纓一手捉裙,在幾名麗婢的隨護(hù)中款登樓階,上到二樓。
只見其瑩白的臉上透著自然的紅潤,身上披著一件豐軟的鶴氅,袖口鑲著四指寬的銀灰鼠毛。
人還是那個人,相較之前,卻全然兩樣,差點(diǎn)叫她認(rèn)不出,這便是高門世族滋養(yǎng)出的富麗從容態(tài)。
“我的兒,多少時日沒見你了,莫不是去了陸家就把自家人給忘了?”戴萬如玩笑似的說道。
戴纓做勢就要給戴萬如欠身,戴萬如哪里敢受,正要扶她,戴纓卻一個側(cè)身,看似無意地避過了。
“姑母哪里的話,阿纓怎會忘了姑母一家,姑母待我的好,阿纓這輩子都記在心里,忘不了的。”
戴萬如訕笑兩聲,戴纓坐下,從丫鬟手里接過暖爐,看了一眼對面,說道:“姑母坐。”
戴萬如這才坐下。
“纓娘,你表兄下了牢獄,你不能見死不救……”
戴纓抬手止?。骸昂蝸淼囊娝啦痪??表兄下了牢獄必是有錯在先,按照律法,該是如何便是如何,姑母怎么求到我這里來?”
說罷就要起身,戴萬如慌得抓住她,生怕她撂手不管,言語更加懇切:“從前是我的過錯,可容兒對你怎樣,阿纓,這個你該清楚。”
接著,戴萬如也不再隱瞞,把先前謝容以親事和罷官威脅她的事道了出來。
“姑母知道你向來是個有恩必報之人,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同你表兄沒有半分干系。”
戴纓這才緩緩坐下,就在戴萬如以為她會應(yīng)下時,她卻陡調(diào)話頭,說了一句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話。
“珍姐兒年紀(jì)也不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