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妙轉(zhuǎn)頭看向梁嚴。
后者仰著頭,頗有些緊張地等著她說話。
“咱們先請朱嬸子帶上門去,問問朱家意思,如若妥當,再回來收拾行李?”
梁嚴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忙不迭點頭。
宋妙想了想,又道:“咱們是上門拜訪,不好空著手,一會路上買些時鮮果子并其余土儀,要是見得什么合適的,你再給幾個未見面的孩子買些小玩意——身上錢還夠嗎?”
“夠的!”梁嚴忙道,“升叔給我的防身錢還一文沒花呢!”
事情宜早不宜遲,此時還是正午,因日頭太大,宋妙就定下過了未時,等天不那么曬了再出門,到時候叫一輛騾車,徑直上孫里正家尋朱氏,一道去往朱家。
事情商定,其余人還罷,唯有小蓮得知伙伴才來就要走,萬分失望,本想說些舍不得的話,卻見梁嚴坐立不安,特地還洗了頭,又換了一身新衣裳,這還不算,整個人都有些魂不守舍的。
她在撫州時候,因老宅被占,也曾寄人籬下,很懂其中緊張,安慰了幾句,畢竟童言童語,作用不大,便偷偷來尋宋妙。
眼見時辰還早,宋妙自然曉得此時說什么都是白搭,略一思忖,把梁嚴叫了過來,對他道:“今次頭一回上門,雖是要買東西,到底不如自己做的表心意,另我也要去訪一位老先生,而今禮還不夠——我給你調(diào)個糊,咱們自己做些蛋卷來,你自己送一份,幫我做一份,怎么樣?”
梁嚴趕忙應(yīng)了。
一時宋妙又把小蓮喊來,請她給梁嚴幫忙。
蛋卷本來極簡單,只要蛋糊調(diào)好了,哪怕火候有一點出入,味道也不會差到哪里去。
她把面粉炒熟,和著雞蛋、豬油、牛乳、飴糖等物調(diào)了兩個糊。
一個是給陳夫子的,因他牙口不好,那蛋卷最好更酥,碰牙就碎,故而多添了綠豆粉,不用蛋黃,只用蛋白,一個是給朱家的,那糊就要更脆,更香,故而不單蛋黃更多,黑芝麻也放得更多幾把。
蛋糊調(diào)好,鏊子熱好,連油也不必刷——面糊里本來就和了豬油,再下油反而膩。
她拿勺子盛了一勺倒在鏊面上,小木刮一刮,就攤成薄薄的一層圓圈,上頭蓋裝了碳的熱鏊一壓,靜候幾息,開蓋一看,見那面糊微微變色,使筷子快快一卷,卷成圓筒狀,放進一旁碗里,這就算成了一個。
攤蛋卷的時候用的是小火,即便如此,足蛋、足豬油,又有磨了再又過篩再熟炒的新面粉,那蛋糊慢慢成型的幾息之間,香氣漸漸從鏊面同蛋卷身上被哄了出來。
有火,有熱,香氣躥得自然更快。
不知不覺的,滿屋子都是暖烘烘又甜乎乎蛋香、豬油香同麥香。
世上沒有哪個小孩能拒絕這樣的香味。
莫說小孩,宋妙一個大人也拒絕不了。
自己還吃過,聞著更容易想象到那口感同味道,手中卷著卷著,她嘴里津液已經(jīng)禁不住自生。
至于小蓮?fù)簢?,更是齊齊咽了口水,尤其后者,頭大些,脖子也大些,咽口水的聲音都要更大些。
宋妙一口氣做了好幾個,等其半涼,先一人分了一個。
蛋卷熱的時候是軟的,等到稍涼,自然而然就變硬。
先做的是給朱家的,沒有下綠豆粉,又和了素油,做出來的口感更脆。
宋妙喜歡剛剛變硬,還帶一點點熱乎的,此時風(fēng)味更足——果然一口下去,牙齒一碰,那重了兩圈的蛋卷就在嘴里四分五裂,滿口蛋香芝麻香,另又有微微焦香,使得滋味更厚。
這一份里蛋的比例更大,尤其蛋黃更多,那蛋香極其極其濃郁,一個吃完,嘴里、舌根處的蛋奶香和焦甜是不斷環(huán)繞環(huán)繞再環(huán)繞的,繞得很壞,仿佛在不斷催著你再吃一個。
梁嚴畢竟是拘束些,忍著不敢抬頭,倒是小蓮得了宋妙回來,養(yǎng)了一晚上,在她面前說話、行事,都已經(jīng)生出了小小的膽氣,此時不住盯著那盤中剩余蛋卷,兩只眼睛雖小,其中情緒,卻是明顯得很,儼然已經(jīng)改了個姓,喚作司馬蓮。
宋妙笑著又給二人分了一個,又把后頭程二娘叫來,先遞給她一個,教過怎么卷,怎么看火,再請她在此處監(jiān)督。
畢竟鏊子燙,既怕小孩傷了手,又怕小孩吃多了傷胃——被小女孩骨碌碌小眼睛盯著,她是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只好叫親娘上了。
等宋妙收拾好東西出來,兩只鏊子,三個人,已經(jīng)做出一大籃子蛋卷。
宋妙又做了些,自己留出一部分,另裝了幾份,或用食盒,或用油紙小心包了提溜起來。
一時分派妥當,眼見差不多到了時辰,她才領(lǐng)著梁嚴出門,因要接朱嬸子,又帶著小孩,地方到底有點遠,索性去往大道叫了輛騾車,同車夫說好價,包了半天。
等到了朱家,一敲門,朱氏便出來應(yīng)了。
宋妙自來此地,多得孫里正并朱氏夫婦二人照顧,雙方往來頻密,關(guān)系甚近,眼下分別兩月,自有一番高興,契闊了好一會,才忙把帶的禮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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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卻滑州土儀,她特地介紹蛋卷道:“是小嚴自己做的。”
說著就向朱氏介紹梁嚴。
當日項元來京,朱員外設(shè)宴,從中引薦的就是朱氏,自然略知其中內(nèi)情,此時也不多問,道了謝,夸道:“一看就是個老實孩子!”
她收了禮,跟家里交代一番,就一道上了車。
車上少不得說一番近況。
“其余都好,就是那賭坊的案子判了。”朱氏嘆一口,“我原本怕老二進去了要拖累家里名聲,我們兩家都有小的,將來說親,難免被人指點,又憂心兩個老的受不住,而今果然出了結(jié)果,挨了一百棍,徒兩年。”
“那畜生哭爹喊娘的,只說自己出來一定改過,又說對不起我那弟妹,對不起家里人——唉,這會子說這個有什么用!”
說到此處,眼見旁邊還有個梁嚴,因怕污了小兒耳朵,她忙岔開了話題,道:“不說這個,平白添堵!”
又道:“倒是你這一去就兩個月,旁人曉得我們兩家走得近,時不時就要來問,前次還有想給家里做字糕的,上門追了我?guī)状?!?/p>
“另有我爹,從前遇得大日子,只要問他想吃什么,他都說要煎餅卷大蔥,而今改了口,說要吃你那蝦餃同鳳爪!倒是會吃,可惜你不一直不回來,吃又吃不著,口水流一缸了,日日都嘟噥呢!”
再問道:“你那蝦餃甚時發(fā)賣?能買嗎?”
宋妙抿嘴笑,道:“這東西要現(xiàn)做現(xiàn)吃,略略放一放,滋味就全變了,吃著全不是一個東西,況且而今也不是筍季,少一點清甜——實在想吃,等到秋天新荸薺出來了,我拿荸薺做個替代,雖不如筍,也能勉強將就?!?/p>
朱氏聽得扼腕,道:“原還想沾著光,誰知果然越好東西越難得,樣樣都要講究——怨不得你做出來的,同我做出來的,全不是一碼事呢!”
說著又問滑州事。
宋妙不提河道,也不提其余經(jīng)歷,只說滑州人文風(fēng)土,又有飲食特產(chǎn)。
她說故事時候引人入勝,說風(fēng)景時候生動,說人時候風(fēng)趣,及至說到飲食,提及自己在彼處居然買到平菇那樣厲害山珍,滾湯鮮甜異常,又說起滑州黑紅蝦,頭大膏肥,拿來煮爆頭蝦,滋味絕妙……
車廂里朱氏同梁嚴一大一小,剛開始聽得津津有味,到得最后,俱是垂涎三尺。
朱氏一把抓著宋妙袖子,道:“你那食肆甚時開??!我住得也不遠,等到開了,再不用每日發(fā)愁做什么,去你那里吃就是!”
宋妙直笑,道:“說不準,我也想早些開,只到底還背著債,等還清再說——總不好債主們照顧我,給我方便,我倒只顧著自己?!?/p>
說話間,那騾車漸慢,繼而停了下來,外頭車夫敲了車廂門,只說地方到了。
三人先后下車。
那車夫十分周到,主動幫著眾人從車上搬東西下來,等到將要去栓騾停車的時候,卻是忽的叫住了宋妙,一副抓耳撓腮樣子,問道:“這小娘子,你那食肆甚時開啊?都賣些什么,到時候價錢貴不貴的?合不合我們成日勞力的人吃?”
又問道:“你方才說的那山楂葉茶,是什么山楂樹葉都行的么?只要曬干就成?”
笑著答了車夫的話,宋妙背了簍子,提著禮盒,帶上梁嚴跟著朱氏進了門。
朱家住的偏遠些,地方卻很大,前頭是屠宰行,后頭自己住。
一行人從后頭進門,走了一陣,眼見不遠處就是前堂,宋妙就給梁嚴換了一個大食盒,叫他雙手捧著,又自己接了原本那個小而輕的過來。
梁嚴是個心思細膩的,立刻就體會到了其中好意,暗想:宋姐姐待我這樣好,要是我表現(xiàn)得不夠好,朱伯伯不肯收,豈不是叫她失望?
思及此,他亦步亦趨跟在宋妙后頭,連呼吸都要數(shù)著來、輕著來,頭也不敢多抬,唯恐顯得輕浮躁動,不討人喜歡。
不多時,得了信的朱屠戶就快步走了出來。
見得宋妙,他“哎呀”了一聲,中氣十足地道:“宋小娘子可算回來了!我那蝦餃、鳳爪算是有著落了吧?!”
宋妙笑著同他打了個招呼,答應(yīng)道:“朱伯爺若要吃,只喊我一聲,蝦餃麻煩些,得要現(xiàn)做,那鳳爪卻不怕的。”
兩人說了兩句,朱屠戶就指著后頭朱嬸子,道:“幺娘方才說小娘子尋我有事,卻不曉得我能幫個什么忙?”
宋妙便小心把項家管事的信取了出來,遞了過去。
好幾頁紙,朱屠戶識字不多,只看了一眼,便叫人去喊賬房。
一時賬房來了,把那信當眾要讀,宋妙見狀輕輕拉了拉朱氏的手,后者馬上反應(yīng)過來,叫道:“爹,房里說?!?/p>
又叫宋妙。
宋妙對著桌旁的梁嚴安撫地點了點頭,方才跟著進了門。
偏堂,賬房已經(jīng)開始讀信。
那升叔信上只略提了項元事情,又說想把掛在朱家那一筆定錢便換作梁嚴開銷同伙食,再說梁嚴此人忠厚良善,只盼住朱員外能好好照顧云云。
聽了信,朱屠戶嘆了口氣,道:“項元……唉,平日里他行事就十分大膽,誰曉得最后倒是害在這大膽身上!”
又道:“小娘子放心罷,錢還在賬上,我老朱還不至于貪這樣錢財!我這屋子大,不過挪一張床,添一副碗筷的事情,我應(yīng)承了!”
宋妙連忙道謝,趁著那賬房出了門,忙先把項元死因、梁嚴所說的父親死因都說了。
屋子里父女兩個聽得目瞪口呆。
朱屠戶反復(fù)嘆息,道:“何必!唉!何必!”
又道:“近來常有被拐的人被衙門送回家,城中沸沸揚揚的,我早上還聽人說,是外州抓到了前次上元節(jié)的大拐,誰曉得——那呂茂我還見過兩回!誰猜得到竟是他!項元此人,唉!怎能那樣做事!”
宋妙道:“畢竟拐賣大案,涉及人數(shù)太多,牽連又廣,雖說死者為大,項員外那樣行事,官府是不會瞞著的,只怕用不了多久消息就會傳回京城——因是長久借住,我只怕小嚴本就因他落難了,最后還要受他帶累?!?/p>
朱屠戶道:“好好一個孩子,親爹又那樣仗義,怎能給那樣腌臜事情帶累了去!”
三人一番商量,一時早有人把那朱嬸子的老娘,朱屠戶的妻子周氏叫來。
周氏自來管賬,說話、做事,爽快得很,聽一番來龍去脈,斜睨一眼朱屠戶,拍板道:“晦氣得很,別提那勞什子項家!我來辦!”
***
堂中,梁嚴拘謹?shù)刈?,把手放在膝蓋上,背也繃得緊緊的,面前擺著的茶水都冷了,果子、零嘴,動也沒有動。
等到聽得外頭一陣腳步聲,不多時,好幾個人走了進來。
他連忙站起身來,看清了來人,又見宋妙也在其中,方才放心。
宋妙當先上前,先對朱家夫婦二人引薦梁嚴,又對梁嚴示意道:“小嚴,過來見見你朱伯爺同周伯娘。”
梁嚴跟著宋妙的介紹,行了禮,就要叫人。
周氏把他攔住,道:“我同你朱伯爺雖是生意人,卻也只賺該賺的錢,項家的定金我也不收了,到時候給他退回去,但我喜歡你家里仗義,愿意資助你長大成人——我們家日子好過也就這幾年的事,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做生意從來說倒就倒,還不曉得以后什么情況?!?/p>
“你若愿意,我有個弟弟女兒嫁的人家也姓梁,你隨那一支關(guān)系認我做姑婆?!?/p>
“日后朱家家業(yè)要是倒了,下頭子嗣沒用,只你有出息,你就給我同老朱兩個養(yǎng)老送終,便是只能糊口,也得給我們老兩口子出個棺材錢,年年上墳吊唁,同不同意?”
梁嚴想也不想,立時點了頭,大聲答應(yīng)。
一時應(yīng)完,他下意識去看宋妙,見對方看著自己,并無阻攔意思,再無猶豫,上前兩步,對著面前夫婦二人跪了下來,行了真正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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