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羨、霍驍和楚翊都知道,他們所看著的少女,大概壓根不在乎旁人看了她的字會怎么想、怎么評判,更不會理會那些藏在暗處的譏諷與嘲諷。
可他們在意。
誰也舍不得看見自已放在心尖上的人,被旁人明里暗里地議論取笑。
可這事偏又不是他們能靠權(quán)勢強行壓制的 。
就算他們擺出滔天威勢,堵得住旁人的嘴,也堵不住別人藏在心底、流于私下的編排與閑話。
裴羨的目光掃過自已與云綺面前攤開的紅色宣紙。
裴羨的一手好字在京中早已是佳話,筆鋒遒勁灑脫,兼具筋骨與溫潤,落筆自成章法。
連皇上都曾在御書房單獨召見時,對著他的筆跡贊許不已,稱他筆力通神有大師風骨,當朝青年一輩中無出其右,極具書法造詣。
他抬眼看向云綺,眉眼微垂,掩去眼底的幾分柔和,聲音依舊清冷如玉石相擊:“你先寫,我可以模仿你的筆跡,替你再寫一張?!?/p>
這話里的門道,他不說透,霍驍和楚翊也懂。
若是裴羨直接替云綺動筆,那筆鋒章法與云綺素來的潦草截然不同,旁人一眼便能看穿并非她親筆。
可若是照著她的字跡模仿,再稍作規(guī)整,既能讓那福字看著體面些,不至于淪為笑柄,又能保留她的字跡特點。
旁人即便細看,也只會覺得是云綺超常發(fā)揮。
云綺卻懶懶抬了抬眼,語氣漫不經(jīng)心:“不用,一個字而已,我會寫?!?/p>
霍驍知道,她會寫的確是會寫,可那寫出來的模樣,他閉著眼都能想象到。
沒等他再多想,話音剛落,云綺便真的提起了毛筆。
只見她手腕輕抬,沒有半分猶豫滯澀,筆尖飽蘸濃墨,落在大紅宣紙上時,動作舒展又灑脫。
揮毫間自有一股不受拘束的自在力道,不見任何笨拙生澀,反倒透著幾分酣暢淋漓的揮灑之意。
待她筆鋒一收,利落落筆,霍驍和裴羨幾乎是同時朝那紙福字看去。
兩個人也幾乎同時瞳孔微縮。
霍驍?shù)哪抗鈳Я藥追终痤潯?/p>
裴羨則深吸口氣,似乎在一瞬間想了很多,再抬眼時,看向云綺的沉靜目光隱隱帶了幾分炙熱。
只見那福字,筆鋒遒勁利落,筋骨分明,每一筆都舒展大氣,落在紅紙上沒有半分多余的拖沓,既見章法又不失靈動,還透著幾分自成一派的灑脫韻味。
哪怕是完全不懂書法的人,看了也會驚嘆這字寫得極其漂亮。
一旁的謝凜羽早就按捺不住好奇,湊著腦袋探了過來,看清那字的瞬間,眼睛瞪得溜圓,滿是不可置信:“寶寶,這是你寫的?”
他從前可是見過云綺寫字的,他倆的水平算得上不相上下。他寫的字要是算鬼畫符,那云綺的字差不多就是狗吃屎。
所以他始終堅信,他和阿綺就是天生一對。
可此刻云綺這字跡,哪怕他對書法一竅不通,也覺得筆筆有力、看著就舒坦,甚至比他見過的好多所謂名家的字都更好看。
天塌了。
楚翊目光落在紙面的瞬間,眸色也愈發(fā)深沉。
他一直知道她和所有人都不同,藏著不為人知的通透與鋒芒,卻也沒想過,她竟還藏著這樣一手驚艷的筆墨。
裴羨喉結(jié)不自覺地輕滾了一下,清冷的聲線里難得染上幾分不易察覺的澀意,開口問道:“你……是什么時候練的字?”
其實這話說出來,裴羨自已都不知道,什么樣的答案才是合理的。
旁人或許不懂書法,只覺這字好看,可他一眼便能看穿這字里的門道。
雖只有一個福字,卻藏著章法風骨,筆鋒間的轉(zhuǎn)折提按、筋骨韻味,絕非一夕之功可成。
這字不只是有形,更有神韻,是具有底蘊又融于習慣的筆墨,而非單純模仿技法的空殼。
這樣的字跡,絕不是短短練習一段時日就能練出來的,除非真的是天賦異稟。
可就算真是天賦異稟,也需得有深諳書法之道的名師引導,才能將天賦打磨成這般兼具力道與靈氣的筆墨。
但他并未聽聞云綺近期有跟隨某位書法大師學習。
那便只有一個可能。
她本就有這樣一手好字?;蛟S是年幼時,在永安侯府還未放棄對她的教導、為她聘請名師教學時,她就已經(jīng)掌握了技巧。
從前那些歪歪扭扭、潦草如涂鴉的字跡,從來都不是她的真實水平,不過是她隨性亂寫的罷了。
從前他總以為,自已無欲無求、某種程度上也算得上隨心。可此刻他才發(fā)覺,自已身旁的人才是真的活得隨心所欲。
明明有一手技驚絕艷的畫技,當初參加伯爵府競賣會,她畫的那幅被眾人嘲笑的小雞啄米圖,她從沒解釋過半句。
滿京城都傳她大字不識、提筆便鬧笑話,她也從未辯解,依舊我行我素。只不過是今日來了興致,才隨意寫出這字。
在看到云綺這字的一瞬間,霍驍喉間如同被什么哽住,呼吸都變得滯澀起來。
因為一段被他拋在腦后的記憶,驟然清晰地撞進腦海。
他休了云綺第二日,云綺便去了漱玉樓。
當時他找過去時,曾在桌案上瞥見一張紙,上面寫著一句詩。
【孤鶴梳云,斷雁橫秋,三更漏箭暗催愁。殘缸照壁,熱酒澆開萬壑冰?!?/p>
那紙上的筆跡,筆鋒、力道、甚至連收尾時那抹自然流露的灑脫,都與此刻眼前這福字如出一轍,分明是同一人所寫。
他當時以為,她是靠散盡錢財才求得見到祈灼的。可她卻懶洋洋說,她是靠才華。
那時的他,只當她又在隨口亂說。
她沒有亂說。
她真的是靠才華。
難怪,那位七皇子會對她一見鐘情。在當時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已經(jīng)護著她,與他毫不相讓地針鋒相對。
而他卻是在失去她之后,在后來一次次與她重逢和接觸中,才后知后覺地愛上她,沉淪到無法自拔。
云綺壓根不知道自已左右兩個男人,此刻內(nèi)心都在經(jīng)歷怎樣的掙扎。
她今天好好寫字的原因很簡單。
她要么懶得寫。
寫了就得裝波大的。
不然那不白寫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