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帝心口驀地一沉,像是被一件不鋒利的鈍器擊中,并未皮開肉綻,那痛楚卻沉沉地嵌進了血肉深處,隨著每一次心跳,反復碾磨,綿長不絕。
他再明白不過。
皇后特意選了燒紙錢這般微不足道的小事,名為懇求,實為成全。成全她身為人女的孝心,更是在成全他身為人君的體面,好讓他那顆負疚的心,能稍稍得以安放。
皇后知道,他心下有歉疚。
成老大人血濺金殿,秦王與承恩公府固然罪責難逃,但也同樣疑點重重。
從他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那一刻起,便已決意將秦王當作一枚棄子。
而放棄了秦王,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就等同于放棄了與秦王命運休戚相關的皇后。
皇后一如既往的賢德、理智,讓他挑不出錯來。
只是遠在皇陵的秦王,恐怕永遠也無法懂得,皇后這番果決的犧牲,究竟為他換來了什么。
這份好意,在他心中又能占得幾分重量。
“朕,準了。”
“縱有千般罪責,為人子女盡孝之心,合乎天理人倫?!?/p>
“你只管去做,按你的心意送她一程?!?/p>
“朕保證,任何風言風語,都絕不會傳出這宮城半步?!?/p>
皇后:“臣妾,謝過陛下?!?/p>
她略微停頓,壓下喉間萬語千言,終是以盡可能平穩(wěn)的聲線,轉(zhuǎn)而道:“臣妾,拜別陛下?!?/p>
元和帝:“保重?!?/p>
待皇后離去,元和帝沉默良久,方沉聲對李順全道:“給朕盯緊鳳儀宮那邊,一應用度,皆按舊例,不許有半分克扣,不得有任何作踐?!?/p>
“若讓朕知道有哪個奴才膽敢捧高踩低,朕拿你是問。”
李順全恭聲道:“奴才明白,定會處處留心,將事情辦妥,請陛下寬心?!?/p>
……
廢后的消息一經(jīng)傳出,幾家歡喜幾家愁,還有幾家茫然四顧。
“皇后被廢了?”
消息傳來時,周域正攜蕭凌同在永寧侯府為客。
他聞言動作一凝,面上掠過一絲清晰的愕然,有片刻失語。
裴桑枝微微頷首,將聲音壓低了些:“消息是剛傳出來的。聽聞昨日皇后娘娘去華宜殿面圣時,陛下便做出了決定,只是旨意拖到今日才明發(fā)?!?/p>
周域眉頭微蹙,與正端著茶盞的裴駙馬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均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驚詫與不解。
“這……”周域沉吟道,“陛下不是這般無情之人啊?!?/p>
裴駙馬亦微微頷首,面露疑慮:“確實不像?!?/p>
照理說,這些日子以來,陛下動用了影衛(wèi),已將秦王府與承恩公府查了個底兒掉,連鳳儀宮的不少宮人都經(jīng)過了秘密審問,種種證據(jù)都表明,皇后并未參與成老二血濺金殿的陰謀。
即便陛下會因教子無方、母家失德而遷怒于她,也斷不至于如此干脆利落地行廢后之舉。
他私下里甚至思忖過,以陛下的性子,本非刻薄寡恩、殺伐果斷之主,等這陣風頭過去,氣消了,多半會顧念少年夫妻與多年并肩的情分,對皇后有所補償。畢竟,那般深厚的情誼,豈是說割舍便能徹底割舍的?
孰料,這事情的發(fā)展,遠遠出乎他的預料。
裴駙馬將茶盞往桌上一擱,指節(jié)輕叩桌面,擺出一副洞悉世情的模樣,煞有介事地揣測道:“依老夫看,難道是朝中又有奸佞小人,在陛下跟前進了讒言?”
說話間,他微微頷首,似是對自己的判斷頗為自得:“即便秦王失德、承恩公府傾頹,皇后賢名卻是有口皆碑?!?/p>
“此番廢后,朝野必定嘩然,明日御史們的奏章,怕是要如雪片般飛進宮去了。”
周域低聲喃喃:“奸佞小人?”
不見得吧……
周域話到嘴邊又咽下,并未急于道出心中論斷,只是將目光轉(zhuǎn)向蕭凌與裴桑枝,面露征詢之色:“你們表兄妹二人,對此事有何看法?”
“蕭凌先來說……”
他對此早已了然,蕭凌書本所得或能勝過裴桑枝幾分,但于洞察世事、體察人心一道,眼界之鈍,差距何止毫厘。
此刻既存了考校之心,便不能任由裴桑枝點破玄機,總需讓學生自行領悟一番,而非不勞而獲,張口就吃。
蕭凌心下暗自叫苦:先生這考題未免也來得太勤了些,簡直就是隨時隨地、即興大小考啊。
他官場尚未踏入,倒要先在師門里鉆研起如此復雜的朝局了。
然而,腹誹歸腹誹,老師既已發(fā)問,他豈能避而不答?
自然是不能的。
蕭凌低下頭,開始細細梳理線索。
陛下與皇后素來感情深厚,中宮之位此前更是穩(wěn)如磐石……
那……
“學生以為……”蕭凌斟酌言辭:“陛下此舉……或許正是為了保全皇后?!?/p>
“成老大人血濺金殿,朝野震動。陛下若僅懲處秦王與承恩公府,卻對中宮毫無處置,只怕其他派系官員的彈劾會直指中宮,如今痛快廢后,反倒顯出一視同仁的決心?!?/p>
“陛下?lián)屜葟U后,看似絕情,實則是將皇后從這場風暴中徹底摘了出去。幽居鳳儀宮看似懲罰,實為保護,既全了朝廷法度,又護住了皇后性命?!?/p>
“學生愚鈍,思來想去也只能看到這一層,其中更深處的關竅,還望老師撥云見日,為學生解惑。”
周域道:“桑枝,你怎看?”
裴桑枝眼波微轉(zhuǎn),從容接話:“周老大人,表兄所言有理,陛下素來仁慈重情,廢后之舉必有保全皇后之慮。”
她略作停頓,語氣緩緩:“不過,桑枝以為,與其說是陛下主動廢后,不如說是皇后自請廢位,陛下不過是忍痛順勢成全?!?/p>
“如今秦王事敗,朝局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東宮未立,各方勢力虎視眈眈。這般處置既全了多年夫妻情分,又徹底斬斷秦王借中宮之勢卷土重來的后患?!?/p>
“而且……”
裴桑枝說到此處,語氣微沉,更添幾分凝重,字斟句酌:“而且,我猜測,陛下此舉亦有立威之意,連相伴數(shù)十年的結(jié)發(fā)妻子、母儀天下的中宮皇后都能說廢就廢,有誰是他不敢動、不能動的,滿朝文武誰還敢心存僥幸?”
“再想興風作浪的,就得好生掂量掂量了。”
“看似絕情,實則是一舉三得的妙棋,既保全了皇后,又斬斷秦王的野心,絕了后患,更借此立威朝堂?!?/p>
最重要的是,對一個帝王而言……
尤其對一位大權在握、只要在世便是絕對正統(tǒng)的帝王而言,若真想保全一個人,他有的是千百種周全光鮮的法子,何須偏偏選擇這條最惹人非議、最讓皇后受委屈的路。
裴桑枝沒有再說下去,但在座眾人都已心領神會。
除了裴駙馬……
周域眼底閃過一絲欣慰。
而蕭凌看著裴桑枝,敬佩與欣喜交織。
裴駙馬雖不甚明了,也不妨礙他覺得厲害,更不妨礙他挺直腰板,臉上寫滿了“此乃吾家明珠”的與有榮焉。
這是他孫女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