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今日斗膽說句冒犯之言,只要這頂鳳冠一日壓在臣妾頭上,秦王便永遠(yuǎn)頂著中宮嫡子的名分。如今承恩公府傾覆,他聲名受損,已無緣東宮?!?/p>
“可這嫡子身份……反倒成了懸在頭頂?shù)睦麆?,是催命符?!?/p>
“朝中多少人等著拿他做筏子?多少雙眼睛還盯著這塊‘嫡子’招牌?陛下比臣妾更清楚……這皇城里,最容不下的就是失了勢卻還占著名分的皇子?!?/p>
“陛下,您知道的,臣妾所言絕不虛假?!?/p>
皇后緩緩抬起不再年輕的面容,無聲的哀求凝在眼角細(xì)密的紋路里。
那些深深淺淺的溝壑,既是歲月刻下的痕跡,更是她數(shù)十年來母儀天下付出的辛勞。
“陛下,”皇后深深叩首,額際觸上冰涼的地板,繼續(xù)道,“臣妾為后二十余載,沒有功勞,亦有苦勞。”
“求陛下念在臣妾多年來恪盡職守、未曾行差踏錯的份上,成全臣妾最后的心愿,允臣妾交出冊寶金印,幽居鳳儀宮,永絕宮務(wù)。”
“對外昭告,便將一切過錯,盡歸于臣妾一身。是臣妾德行有失,教子無方,有負(fù)陛下與天下所托……不配后位。”
元和帝的目光沉沉落在皇后臉上,眼底似有千般思量流轉(zhuǎn)。
這是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是數(shù)十年來與他并肩同行、共歷風(fēng)雨的皇后。
他從未想過要讓她難堪。
“皇后,”元和帝的聲音在殿內(nèi)緩緩蕩開,“你素有賢名,你可知滿朝文武呈上的奏本里,十之一二都贊你賢德?便是最苛刻的御史,也從未指摘過你半句不是。來日縱使新君非出中宮,你亦是名正言順的嫡母皇太后?!?/p>
“朕必會留下遺詔妥善安置你,明示新君須以天下養(yǎng),四季供奉皆按太后儀制,斷不教你晚景凄涼,你又何須行此決絕之事?”
乍聽之下,這句話似是帶著幾分鮮活的怨氣,像尋常人家丈夫?qū)Πl(fā)妻的埋怨。
“臣妾深知陛下仁慈,更感念這大半生相濡以沫的情分,想給臣妾留足尊榮和體面?!?/p>
“可臣妾終究是凡胎肉體……”
皇后抬起手,指尖輕輕按在心口:“這里裝著為人母的私心。秦王是臣妾身上掉下來的肉,臣妾實(shí)在……做不到袖手旁觀?!?/p>
“臣妾若安居中宮之位,有朝一日,秦王聲淚俱下地跪求到臣妾面前,懇請臣妾為他籌謀布局,再圖染指九五之尊……”
“臣妾若一時心軟應(yīng)下,則朝堂動蕩、江山難安;若狠心回絕,則母子之情,恐頃刻間化為烏有?!?/p>
“與其眼睜睜看著那一天到來,不如現(xiàn)在就讓妾身卸去這中宮之位,閉門自守。讓秦王去守皇陵,尚可懸崖勒馬,保全性命,以免我們母子二人,將來陷入萬劫不復(fù)之地?!?/p>
“陛下明鑒,臣妾今日之言,絕非是與您慪氣,更不敢有以退為進(jìn)、逼迫您召回秦王之意。臣妾……是真心只想關(guān)起門來,過幾年清凈日子。”
“這些年來,臣妾積勞成疾,身子一直不見好。日日用膳進(jìn)不了幾口,夜里又整夜難眠。陛下……就當(dāng)作是可憐臣妾,成全了臣妾這點(diǎn)心愿吧。”
聽聞此言,元和帝面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
皇后這些年的勤謹(jǐn)克己,他都看在眼里。
此刻聽她這般剖白,心中明了,她話中并無半分作假。
“你可想清楚了?”
“后位一失,再想庇護(hù)秦王,便是難上加難。這宮里宮外,多的是看人下菜碟之輩,秦王日后恐更難周全。”
皇后毫不猶豫,重重頷首:“臣妾想清楚了?!?/p>
“即便前程再難周全,終究是為他保住了一條性命,讓他得以從這動輒便能溺斃人的漩渦中,抽身而退?!?/p>
“于臣妾而言,這便是最好的結(jié)局。”
元和帝的目光在皇后臉上停留良久,終是緩緩嘆息一聲,嘆息里裹著難以言喻的落寞與一絲塵埃落定的釋然。
“既然皇后心意已決……朕便準(zhǔn)奏?!?/p>
旋即,元和帝轉(zhuǎn)向侍立在一旁,早已屏息凝神的李順全,方才那一絲軟弱已盡數(shù)斂去,唯見帝王慣有的威儀。
“李順全,傳旨?!?/p>
“明告六宮,曉諭前朝:皇后德容有虧,難承宗廟之重。即日起,褫奪其皇后封號,收繳冊寶金印,幽居鳳儀宮內(nèi)思過。非朕親旨,任何人不得探視,其本人亦不得出宮門半步。”
“六宮庶務(wù),暫由賢妃、純妃共同協(xié)理,一應(yīng)事宜,皆需稟報朕知。”
皇后聞言,深深一拜,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而鄭重的大禮:“臣妾……謝陛下成全?!?/p>
“自此,你我雖宮城同鎖,卻再難相見。臣妾別無他愿,唯萬望陛下福壽安康,夜夜安枕無憂?!?/p>
“日后青燈古佛,臣妾必日日為陛下祈福,以報今日之恩。”
“臣妾就此別過?!?/p>
那句“宮城同鎖,卻再難相見”幽幽回蕩在耳畔,元和帝只覺得鼻尖一酸,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層薄紅。
他心中一片惘然。與皇后這一路走來,那份情意,幾分源于年少結(jié)發(fā)的風(fēng)月繾綣,幾分歸于數(shù)十年并肩前行的依賴,連他自己,也早已算不清了。
糾糾纏纏,無從分辨。
元和帝猛地別過頭去,深吸一口氣,將翻涌的心潮強(qiáng)行壓下。
待他再度轉(zhuǎn)過身時,面上已靜無波瀾,仿佛方才那瞬間的失態(tài),不過是一場無人得見的幻覺。
“皇后。”
“念在你我數(shù)十年夫妻情份上,若還有未了之心愿,只要礙江山社稷,不悖國本,不涉朝局,無妨直言,朕……會酌情應(yīng)允?!?/p>
“也算全了這份情誼……”
皇后沒有立即回話,而是抬手,從容地將散落的發(fā)絲理順,并用一方絲帕在腦后一絲不亂地束好,莊重的仿佛是在進(jìn)行一場儀式。
完成這一切后,她端正而平靜地緩緩開口:“陛下,臣妾確有一事,想懇求陛下恩準(zhǔn)。”
見皇后竟還愿開口相求,元和帝心下如釋重負(fù),語氣也不自覺地放緩下來:“但說無妨?!?/p>
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氣:“臣妾深知,家母罪有應(yīng)得。陛下允她飲鴆自盡,全其體面,已是天大的恩典。”
說到底,皇后略微停頓,眼中泛起一絲淚光,卻又強(qiáng)自壓下:“可她……終究是臣妾的母親。在臣妾嫁入皇家之前,她將臣妾如珠如寶地疼了十幾年,凡她所能,皆盡予我。如今她與秦王走上歧路,臣妾雖怨,卻不能不念這份養(yǎng)育之恩?!?/p>
“臣妾明白,如今風(fēng)口浪尖,身為廢后,斷無出宮為一罪人送葬之理。臣妾不敢為難陛下,只求一事……”
“求陛下開恩,允臣妾于鳳儀宮后苑一角,為母親焚燒些許紙錢,略盡為人女的最后心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