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青州城。
天剛蒙蒙亮,晨霧纏繞在青磚城墻上。
遠(yuǎn)處傳來的雞鳴,叫醒了沉睡的街巷。
青石板路上的薄雪,已經(jīng)被清掃干凈,府衙的衙役老王提著掃帚,走進(jìn)大門。
府衙內(nèi)堂,秦明德放下手中批閱的公文,指尖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
他抬頭看了眼窗外的天光,檐角的銅鈴在微風(fēng)中輕輕晃動,偶爾傳來幾聲清脆的響,便知道時辰不早了。案上的燭火還剩最后一點微光,他伸手將燭火吹滅,起身推開窗。
一股清涼的空氣涌了進(jìn)來。
城門口的早市已漸漸熱鬧起來。
賣早點的攤販支起了爐子,鐵鍋里的米粥“咕嘟咕嘟”冒著泡,熱氣裹著香,飄出老遠(yuǎn)。他時不時用長勺攪一攪粥鍋,嘴里還哼著小調(diào),等著第一波客人來。旁邊賣包子的嬸子也揭開了蒸籠,包子冒著熱氣,引得路過的孩童駐足,拉著大人的衣角不肯走。
城南的石板路上,挑著扁擔(dān)的劉老栓正笑呵呵地往城里走。
扁擔(dān)兩頭的竹筐里,裝著剛從自家菜園里摘的青菜、蘿卜,還帶著新鮮的泥土氣息。
遇到相熟的街坊,他便停下腳步,笑著打招呼:“早?。〗袢盏牟诵迈r,要不要來兩把?”有人湊過來挑菜,他便麻利地稱重、收錢,臉上的笑容沒斷過。
城西的米店前,伙計正踩著凳子,將寫著“陳米新米,童叟無欺”的幌子掛起來。
幌子是用粗布做的,洗得有些發(fā)白。
他跳下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又轉(zhuǎn)身從店里搬出兩張長凳放在門口,等著買米的客人上門。
不遠(yuǎn)處的布店也開了門,老板娘正將一匹匹五顏六色的布料掛在門口的竹竿上。
陽光灑在布料上,映得色彩格外鮮亮。
私塾的先生老夫子提著布包,慢悠悠地往私塾走。
路過街角的茶館時,茶館老板探出頭來,笑著喊:“周先生,要不要進(jìn)來喝碗熱茶?”
老夫子擺了擺手,笑著回道:“不了,學(xué)生們該到了,等下了學(xué)再來!”
城墻上的守城士兵也換了崗。
夜班的士兵揉著惺忪的睡眼,剛要下樓。
“你們看??!”有人指著遠(yuǎn)處大喊一聲。
眾人循聲望去。
只見遠(yuǎn)方塵土飛揚(yáng),雙人雙騎狂奔而來。
“大……”
“……州衛(wèi)……旋——?。 ?/p>
聲音遙遙傳上城頭。
“他們喊什么?”
“不知道……再聽聽!”
“噓——”
正在城門排隊進(jìn)城的百姓也紛紛回過頭。
兩名戰(zhàn)兵騎著馬,整個人幾乎站了起來。
他們手中揮舞著,用盡全力大喊:
“大人凱旋——”
“青州衛(wèi)凱旋——”
……
不過兩柱香的功夫,消息傳遍了青州城。
從府衙的朱紅大門,到城門口的早市攤位,從城西的米店布莊,到城南的私塾鐵匠鋪,連墻根下打盹的老狗,都被人們急促的腳步聲驚醒,支棱著耳朵狂吠。
一時間,整座城池都沸騰了起來。
攤販放下了生意,老漢扔掉了扁擔(dān),伙計攥著抹布匆匆跑出店門,老夫子拉著孩童的手,踉踉蹌蹌往外跑,通往南門的街巷上,腳步聲、呼喊聲混著晨鳥的啼鳴,把冬日的清冷沖得一干二凈。
很快,城門外被黑壓壓的人群填滿。
人擠人,肩撞肩,前面的人被推得趔趄,后面的人還在往前涌。
可這份滾燙,卻沒傳到最前頭的兩個人身上。
秦明德和胡大勇并肩站立在南門的城樓之下,望著官道盡頭,臉上的表情不是旁人那般純粹的開心,反倒是一種悲壯、疲憊與沉重。
誰也不知道,這幾個月來,兩人為了應(yīng)對鎮(zhèn)北王的懷疑,活得有多難。
鎮(zhèn)北王的密探像蒼蠅似的,天天在青州城打轉(zhuǎn)。
秦明德夜夜在燈下偽造文書,把各種假消息往上報,每一筆字都小心翼翼,生怕露出半點破綻;胡大勇則要裝作對林川的去向毫不知情,每次被追問,都得扯著嗓子喊“大人走前只說去剿匪,誰知道什么時候回”。
兩人幾乎夜夜不能寐,常常在府衙的偏廳相對而坐。
秦明德喝茶,胡大勇喝酒。
一盞油燈從天黑燃到天亮。
心里難啊。
一開始,林川還能派信鴿送消息回來。
哪怕只有只言片語,也能讓兩人稍微松口氣。
可帶出去的信鴿就那么幾只,最后一只鴿子帶著去打石門關(guān)的消息回來后,往后的日子,就只剩無邊無際的等待。
消息斷了,像一把鈍刀,天天在兩人心上磨。
大軍在外面究竟順不順利?
會不會遇到埋伏?
糧草夠不夠?
到底什么時候能回來?
還有……
他媽的石門關(guān)到底是哪兒啊?!?。?!
這些問題,白天壓在公文里,夜里就跑到夢里。
秦明德常常在半夜驚醒,然后起來念阿彌陀佛,直到天亮。
胡大勇則會悄悄跑到城墻上,望著空蕩蕩的官道,一站就是大半個時辰。
前段時間突然收到林川派人送來的密信,說要配合他演一場戲。
日夜擔(dān)心的煎熬,終于才算過去了。
兩人當(dāng)時捏著密信,手都在抖,強(qiáng)忍住沒緊緊抱住對方大哭一場。
如今,大軍終于順利回來了,壓在心里幾個月的石頭才算徹底落地。
可那股憋了太久的委屈、焦慮、后怕,都一股腦涌了上來。
秦明德抬手揉了揉發(fā)酸的眼眶,胡大勇攥緊了腰間的刀,兩人只覺得鼻子發(fā)酸。
身后是滿城的歡呼,身前是空曠的官道。
兩人并肩站著。
那份旁人不懂的悲壯,像一層薄霜,輕輕覆在他們緊繃的肩上。
終于。
視野盡頭的官道上。
一點玄色破開晨霧,漸漸顯露出旗幟的輪廓。
“是林字旗!??!”
最先看清的守城士兵猛地拔高聲音,“大人——是大人!”
“真是林將軍!”
“天爺保佑,將軍真的回來了?。?!”
“將軍鴻福?。?!”
人群里的呼喊聲層層疊疊涌上來。
歡呼聲中,有細(xì)碎的啜泣悄悄漫開,幾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婦人,手緊緊攥著懷里的布包,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那是幾名戰(zhàn)兵的家眷,她們擠在人群最前排,望著越來越近的大軍,眼里滿是緊張:
不知道這趟凱旋里,有沒有自家男人的身影?
等下看到的……
是熟悉的笑容?
還是旁人遞來的、染了血的甲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