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廳內更靜了。
北境的冬天,積雪沒膝,尋常士兵在營里都凍得瑟瑟發(fā)抖,更別說率軍在外奔波。
這些年,除了陳遠山的西隴衛(wèi)曾在臘月里追剿馬賊,其他將領多是守營不出,即便遇襲,也只是待韃子退去后,才象征性地追一段。
可現(xiàn)在誰敢提陳遠山?誰敢說西隴衛(wèi)?
那不是找死嗎?
見眾人沉默,鎮(zhèn)北王冷哼一聲:“安排人,去西線三衛(wèi)查!查清楚他們到底是怎么大捷的,韃子退去后去了哪里,有沒有士兵傷亡、糧草損耗……若是查出來有假,別怪本王不講情面!”
……
此時,雷霆灣。
剛剛痊愈的阿茹公主,正帶著林川參觀養(yǎng)馬場。
數(shù)里寬的雪地被矮木柵欄隔成三大片,數(shù)千匹戰(zhàn)馬散落其中,或低頭啃食雪下枯草,或揚蹄奔跑,馬嘶聲交織在寒風中,格外壯闊。幾個身著皮袍的血狼部牧民騎著快馬,手持套馬桿在柵欄間穿梭,時不時吆喝著將離群的馬趕回各自區(qū)域。
“林大人,這是咱們的外散養(yǎng)區(qū),按馬的不同,分了三塊?!?/p>
阿茹抬手指向東邊,“最東邊那片是一百多匹成年公馬,已經(jīng)訓得差不多了,開春就能用,每日得放出來跑兩個時辰,不然筋骨會僵;中間這片是四百多匹成年母馬,還沒懷駒的,跟著公馬一起跑,能壯身子;最西邊那片離要塞最近,是懷了駒的母馬和剛斷奶的小馬,小馬已經(jīng)有三百多了,只讓慢慢走,不讓跑太急?!?/p>
說話間,一個牧民驅馬過來,用部落語對阿茹說了幾句。
阿茹轉頭解釋:“他說,成年馬耐凍,每日清晨辰時出圈,申時回要塞內圈,中間只在正午補一回豆餅;懷駒的母馬得晚半個時辰出圈,早半個時辰回,怕凍著肚子里的駒子?!?/p>
林川心中驚嘆不已。
自從有了鐵蹄馬之后,他便有些瞧不上別的馬了。
畢竟這是最適合重騎兵的戰(zhàn)馬。
阿茹知道他的心思,便帶著族人開始了近乎執(zhí)著的尋馬之路。
除了二十多個血狼部落,族人們還接著游牧或者遷徙的機會,與漠南、漠北的別的部落打交道,尋找鐵蹄馬。只要發(fā)現(xiàn),就不惜代價用鹽、鐵、布來交換。
而且,幾個部落擅長養(yǎng)馬育馬的老牧,都被請了過來。
如今這一千多匹馬,有超過一半是正宗的北疆鐵蹄馬,足夠組建好幾個百人騎兵隊!
兩人穿過厚重的木門。
只見要塞東側整齊排列著數(shù)十座寬大的木棚。
這是內圈養(yǎng)區(qū)。
每座木棚前都掛著獸皮幌子,上面畫著不同的圖案。
畫著奔馬的是成年馬棚,畫著母馬護駒的是孕馬棚,畫著小馬的是幼駒棚。
十幾個牧民正推著裝滿干草的木車,往各個棚里送料。
“內圈養(yǎng)區(qū)有五十座木棚,每座能容五十匹馬,專用來夜里宿馬和風雪天避寒?!?/p>
阿茹引著林川走進一座成年馬棚。
里面鋪著厚厚的干麥秸,數(shù)十匹成年公馬正低頭吃著槽里的干草。
“成年馬食量大,每座棚里都有兩個石槽,一個裝干草,一個裝摻了骨粉的豆餅,夜里還要添一回料。您看那幾匹黑鬃馬,是去年從草原上收服的良種,每日得單獨多喂兩把炒糜子,老牧說它們開春跑起來能比別的馬快兩成?!?/p>
轉到孕馬棚,景象又不一樣。
棚頂掛著曬干的艾草,每匹孕馬都有單獨的小隔間,鋪著雙層狼皮。
幾個牧民正蹲在隔間外,用陶碗給孕馬喂溫水,水里摻了些磨碎的青稞。
“懷駒的母馬金貴,每匹都有專屬的照看牧民。”
阿茹蹲下身,摸了摸一匹母馬的肚子,“老牧傳下的規(guī)矩,孕馬不能吃太冰的雪水,得用銅鍋化雪晾溫了喂;干草要挑最軟的苜蓿,還得用鍘刀鍘碎,免得硌著肚子。離生駒子還有一個月的母馬,夜里還要有人守著,怕出意外?!?/p>
最西側的幼駒棚里,更是熱鬧。
數(shù)十匹半大的小馬駒圍著幾個牧民,有的蹭著牧民的手要吃的,有的互相追逐。牧民們手里拿著木勺,正給小馬駒喂摻了羊奶的糜子粥。
“小馬駒剛斷奶,不能吃硬料,每日得喂三回糜子粥,中午那回還要加些磨碎的豆粉?!?/p>
阿茹拿起一個木勺,舀了些粥遞到一匹小馬駒嘴邊,“這些小馬駒白日里也會去外散養(yǎng)區(qū)的淺雪區(qū)走一走,曬曬太陽,但不能跟成年馬一起跑,怕被踩傷。晚上回棚后,還要用干布擦一遍身子,免得雪水凍在毛里。”
林川走到內圈養(yǎng)區(qū)的草料庫,只見里面堆著數(shù)十個一人高的草垛,旁邊的陶缸里裝滿了磨好的骨粉、豆餅粉,幾個漢人農(nóng)夫正用石磨磨著糜子。
“這些干草是去年秋里收的,足有上萬捆,夠數(shù)千匹馬吃整個冬天?!?/p>
阿茹指著草垛,“成年馬吃普通干草,孕馬吃苜蓿干草,小馬駒吃曬干的野麥草,都是老牧按往年的量算好的,半點不敢差。”
說話間,外散養(yǎng)區(qū)傳來一陣馬嘶。
申時到了,牧民們正趕著馬群回內圈。
林川站在要塞城頭眺望,只見數(shù)千匹馬陸續(xù)回來,像是大地上的云彩。
“老牧常說,馬是血狼部的半條命,哪怕是冬天,也得讓它們跑起來、吃好住好?!?/p>
阿茹望著馬群,“如今這數(shù)千匹馬,開春后一半能隨大人上戰(zhàn)場,一半能留在這里生駒子,阿茹總算能給大人一個交代了?!?/p>
“不,是給狼戎一個交代?!绷执ㄍ?/p>
阿茹猛地轉頭,直直注視著他的眼睛。
那雙眼眸里藏著她雖未踏足卻能感知的遼闊天地,卻又有著讓她無比安心的堅定。
寒風卷著雪粒子落在兩人肩頭,沉默漫延許久,她忽然笑起來。
“大人先前總避而不談,今日倒要問問,為什么非要讓阿茹做這狼戎的大汗?”
林川也不隱瞞,笑道:“北疆部族心思散,唯有你能讓狼戎各部擰成一股繩,也唯有你懂守家的分量。再說,若將來我在南邊身陷困境,走投無路了,也好來這狼戎草原投奔你這個大汗,討一口馬奶酒,尋一處安身之地?!?/p>
這話半是玩笑,半是真心。
阿茹聽得朗聲大笑,素白長袍在風雪中獵獵作響:“大人這話,阿茹記在心里了!”
她收住笑,轉頭望向林川,眼底燃起滾燙的光。
“大人的目標在千里之外的天地,或許阿茹一輩子也觸摸不到??砂⑷愕哪繕耍瑥膩矶己唵蔚煤?,就是守在這北疆草原,等大人便是?。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