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眨眼飛速流逝。
眼瞅著老四和老五就滿月了。
在東北,孩子滿月屬于大事兒。
所以這一天的陳光陽家里面,可以說是紅旗招展,人山人海,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靠山屯的天還灰蒙蒙透著點青。
陳光陽家的小院兒就已經(jīng)像開了鍋的沸水,翻騰起來了。
窗戶上貼著的大紅剪紙“福”字和胖娃娃,映著屋里透出的暖黃燈光,在清冽的晨風(fēng)里格外扎眼。
屋頂煙囪冒出的白煙又粗又急,帶著柴火和燉肉的濃香,一股腦兒往屯子里鉆。
院當(dāng)間兒,七八口臨時壘起的大灶燒得通紅,鐵鍋里咕嘟著整扇的豬肉、大塊的狍子肉、幾近滿溢的酸菜白肉血腸。
三五個屯里手腳最麻利的嬸子大娘,系著圍裙,袖子擼得老高,手里的鍋鏟翻飛,嘴里還不停吆喝著:“二埋汰!火再旺點兒!”
“三狗子,去倉房再扛袋粉條子來!”
“哎喲這油滋啦,快拿大盆接??!”
王大拐拄著拐棍,在院里來回溜達,指揮若定。
那張平時總繃著的臉也笑開了花,扯著嗓子喊:“都精神兒的!今兒是咱靠山屯雙喜臨門的日子,老四老五的滿月酒,也是咱屯子的大喜事!
誰要是給我掉鏈子,看我不拿拐棍敲他腚!”
他側(cè)身對旁邊幫忙記賬的宋鐵軍低聲道:“鐵軍,禮單子都預(yù)備好嘍,我估摸著,今天來的人,怕是要‘海’了去了!”
宋鐵軍挺著肚子,手里攥著毛筆和紅紙,嘿嘿直樂:“王叔,你就把心擱肚子里吧!
光陽兩口子的面子,再加上咱靠山屯如今這名號,今天這陣仗,指定小不了!”
正說著話,屯子口方向隱隱傳來了汽車引擎的轟鳴聲。
由遠及近,動靜還不小。
“來了來了!”二虎子像顆小炮彈似的從屋里躥出來。
后面跟著大龍和小雀兒。
二虎子興奮地直蹦高,“爸!爸!好幾輛大綠車!跟鐵王八似的,是不是虎叔來了?”
陳光陽剛給兩個吃飽喝足、裹在紅彤彤襁褓里的小家伙掖好被角。
聞聲大步走出屋門。
他今天穿了身嶄新的深藍色中山裝,襯得身板愈發(fā)挺拔,臉上是掩不住的喜氣。
抬眼望去,只見三輛蒙著帆布的軍綠色大解放卡車,碾過屯口的積雪,卷著白煙,“吭哧吭哧”地停在了院外打谷場空地上。
頭車的駕駛樓門“哐當(dāng)”打開,一個魁梧如山的身影利落地跳下來。
軍大衣敞著懷,露出里面筆挺的軍裝,正是劉鳳虎!
他身后,呼啦啦跳下來十幾個同樣穿著軍裝,身板溜直的年輕戰(zhàn)士。
“哈哈哈!光陽!”
劉鳳虎嗓門洪亮,震得樹梢積雪簌簌往下掉。
他幾步跨過院門,蒲扇似的大手重重拍在陳光陽肩膀上。
力道沉得讓陳光陽都晃了一下,“好小子!龍鳳呈祥,天大的喜氣!老哥我給你賀喜來了!”
大手一揮,“小的們!卸車!”
戰(zhàn)士們訓(xùn)練有素,立刻掀開卡車帆布,從車廂里搬下一個個印著“八一”軍徽的結(jié)實木箱。
有整扇的凍豬肉、成筐的雞蛋、成袋的精白面,還有用網(wǎng)兜裝著的蘋果、橘子,在這年頭可都是稀罕物。
最后抬下來的,是一對用紅綢子扎著、沉甸甸的銀質(zhì)長命鎖。
“一點心意,給咱大侄兒大侄女壓壓驚,添添福!”
劉鳳虎指著東西笑道,又湊近陳光陽,壓低聲音,“旅長、葉市長他們都惦記著,實在抽不開身,特意讓我把心意帶到!
葉市長還說,等開春暖和了,親自來嘗嘗你家的野味!”
他帶來的兵,那股子利落勁兒和整齊劃一的動作。
看得院里院外圍觀的靠山屯老少爺們眼睛都直了,嘖嘖稱奇聲不斷。
這邊剛把劉鳳虎和他帶的兵迎進院,板凳還沒坐熱乎。
屯子路上又傳來了拖拉機“突突突”的聲音。
眾人探頭望去,只見一輛帶挎斗的東風(fēng)縣局警用三輪摩托開路。
后面跟著夏紅軍那輛熟悉的吉普車,再后面竟還有兩輛縣里的小轎車!
“哎喲!夏書記!李局長!孫局長!”王大拐趕緊拄著拐棍迎了上去。
夏紅軍第一個下車,一身半新的中山裝,精神頭十足。
李衛(wèi)國和孫威緊跟其后,兩人都穿著嶄新的公安制服,肩章锃亮,臉上帶著笑,手里都拎著東西。
“光陽!恭喜啊!龍鳳胎,這是多大的福氣!”
夏紅軍笑容滿面,握住陳光陽的手用力搖了搖,又朝屋里張望,“知霜同志和孩子都好吧?這月子坐得可踏實?”
“都好著呢!勞書記您惦記!”陳光陽笑著回應(yīng)。
夏紅軍示意秘書遞上一個系著紅綢的長卷軸:“
縣里的一點心意,‘英雄之家,福澤綿長’!給孩子們掛著!”
這顯然是代表縣委縣政府送的賀禮。
李衛(wèi)國和孫威也上前,李衛(wèi)國塞給陳光陽一個厚實的紅布包:“光陽,我和老孫的一點意思,給孩子們扯幾尺好布做衣裳!”
孫威則提著一網(wǎng)兜麥乳精和奶粉,嘿嘿笑道:“干爹,這可是稀罕玩意兒,給弟妹補身子!”
他們倆這聲“干爹”叫得順溜,聽得周圍的鄉(xiāng)親們一陣哄笑,也暗暗咋舌。
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跟陳光陽是真鐵!
院子里人聲鼎沸,酒席的香氣混合著香煙的氣味,氣氛愈發(fā)熱烈。
硫磺皂廠的知青們在王行的帶領(lǐng)下也來了。
他們不如那些領(lǐng)導(dǎo)戰(zhàn)士放得開,顯得有些拘謹(jǐn),但也都穿著干凈衣裳,湊錢打了對沉甸甸的銀鐲子送來。
王行代表大家把禮盒遞給陳光陽,語氣帶著由衷的敬佩和感激:“光陽哥,沈隊長,恭喜!咱們廠里都替你們高興!”
就在這時,屯子口方向又傳來一陣不同于卡車和吉普的、更沉穩(wěn)的汽車引擎聲。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兩輛掛著紅星市牌照的黑色伏爾加轎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打谷場邊。
車門打開,先下來的是鄭國棟副書記。
他依舊穿著筆挺的干部裝,面容嚴(yán)肅,但眼神溫和。
緊隨其后的是秦正副市長,這位曾被陳光陽一語點醒找回愛子的副市長,今天臉上帶著罕見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
最后下車的是趙衛(wèi)東副市長和另一位戴著眼鏡、氣度沉穩(wěn)的領(lǐng)導(dǎo)。
正是分管政法的劉正聲副書記!
這幾位市里跺跺腳地皮都得顫三顫的大人物聯(lián)袂而至。
整個靠山屯瞬間安靜了一瞬!
連鍋灶旁忙活的嬸子們都停下了鏟子,伸長了脖子看。
王大拐和宋鐵軍只覺得手都有點抖,這陣仗,他們活了大半輩子也沒見過!
“光陽同志!恭喜恭喜??!”鄭國棟率先開口,聲音沉穩(wěn)有力,他走上前與陳光陽重重握手。
“龍鳳呈祥,家門之幸,也是咱們東風(fēng)縣之喜!”
他沒有過多客套,眼神里的贊許和親近卻毫不掩飾。
秦正副市長更是激動,他一把抓住陳光陽的胳膊,眼圈竟然微微泛紅:“光陽老弟!大喜!真是大喜?。∥疫@心里……真是替你高興!”
他想起自己失而復(fù)得的兒子,再看著陳光陽這一雙新得的兒女,情感難以自抑。
他示意秘書遞上一個精致的錦盒,打開一看,里面是兩枚雕刻精美的和田玉佩?!敖o孩子戴著,壓驚祈福,平安順?biāo)欤 ?/p>
趙衛(wèi)東副市長還是那副春風(fēng)滿面的樣子,拍著陳光陽的肩膀:“我就說嘛,你小子是個有大福氣的!龍鳳胎都讓你趕上了!老哥也沒啥稀罕物,”
他扭頭讓司機搬下兩箱貼著外文標(biāo)簽的東西。
“朋友從南邊帶來的奶粉和營養(yǎng)品,給大人孩子補補!”
劉正聲副書記則顯得更穩(wěn)重些,他代表市委市政府送上了賀禮。
一套精裝的紅寶書和一套嶄新的《十萬個為什么》,意義深遠?!?/p>
陳光陽同志,沈知霜同志,祝賀你們喜得貴子千金。希望孩子們健康成長,將來成為對國家、對人民有用的棟梁之材?!?/p>
看著市里這幾位重量級領(lǐng)導(dǎo)圍著陳光陽。
言語熱絡(luò),態(tài)度親近,甚至帶著感激和明顯的維護,靠山屯的鄉(xiāng)親們徹底開了眼。
三三兩兩地低聲議論著:
“我的老天爺……副市長都來了仨?還有一個副書記?光陽這面子……真是捅破天了!”
“誰說不是呢!你看秦市長那眼圈紅的,指定是想起光陽幫他找著兒子那事兒了!”
“鄭書記那眼神,跟看自家子侄似的!趙市長就更不用說了,一直跟光陽稱兄道弟!”
“還得是咱光陽啊!有本事,有人情!這滿月酒,咱靠山屯可真是露了大臉了!”
“嘖嘖,瞧瞧人家送的禮,金的銀的玉的,還有外國字兒的奶粉……這排場!”
滿月酒席在震天的鞭炮聲中開席了。
院里院外擺滿了從各家各戶借來的桌子板凳,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大盆的殺豬菜、熱氣騰騰的狍子肉燉粉條、金黃的貼餅子、油汪汪的炒笨雞蛋……流水般端上來。
夏紅軍、鄭國棟、秦正、劉鳳虎這些平時在縣里市里都是被眾星捧月的人物。
此刻也入鄉(xiāng)隨俗,擠在鄉(xiāng)親們中間,端著粗瓷大碗喝酒,夾著大塊肥肉,聊得熱火朝天。
劉鳳虎跟屯里的老漢們拼起了酒,喝得臉紅脖子粗。
夏紅軍則和王大拐、宋鐵軍聊著開春后蔬菜大棚推廣到其他縣的事兒。
鄭國棟和秦正被幾個見過些世面的村干部圍著,詢問著市里的新政策,兩人也耐心解答,毫無架子。
趙衛(wèi)東更是放得開,跟硫磺皂廠幾個膽子大的知青碰杯,鼓勵他們好好干。
三小只成了最忙活的人。
大龍沉穩(wěn)些,負(fù)責(zé)給各位叔伯倒酒。
二虎子則拉著小雀兒,滿院子穿梭,幫人遞碗送筷。
陳光陽端著酒碗,穿梭在各桌之間敬酒。
從市領(lǐng)導(dǎo)到縣領(lǐng)導(dǎo),從部隊首長到硫磺皂廠的知青,再到屯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和幫忙的鄉(xiāng)親。
他一個不落,話不多,但那份真誠和感激都在酒里。
程大牛逼坐在角落里,面前擺著一小碗特制的藥膳湯。
他咂摸著滋味,瞇著眼對旁邊的王行說:“看見沒?這就叫‘君子豹變’!光陽這小子,了不得啊。
這靠山屯的根,已經(jīng)讓他扎得太深了,上面還有這么粗壯的枝枝蔓蔓罩著……”
他指了指天。
周二喜和劉老也到了,周二喜拉著陳光陽直埋怨他來晚了,自罰了三杯。
劉老則慈祥地看著襁褓里的兩個小娃娃,連聲說“好福相”。
夕陽西下,酒席的熱鬧漸漸散去。
市里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們陸續(xù)告辭,車隊在鄉(xiāng)親們敬畏又自豪的目光中駛離。
劉鳳虎帶來的戰(zhàn)士們幫著收拾了殘局,也登車返回。
喧鬧了一天的靠山屯小院,終于慢慢安靜下來。
院子里杯盤狼藉,空氣中還彌漫著酒肉香氣和鞭炮的硝煙味。
王大拐看著堆滿半間廂房的各式各樣、琳瑯滿目的賀禮咧了咧嘴。
從軍區(qū)的肉蛋米面,到市里領(lǐng)導(dǎo)的玉佩書籍,再到縣里送的錦旗、知青們的銀鐲子、鄉(xiāng)親們送的小虎頭鞋、百家布拼成的襁褓……
還有那張長長的、寫滿了名字和單位的禮單。
他拄著拐棍,站在院子里,望著那輪升起的月亮,長長地、滿足地舒了一口氣,對身邊的陳光陽低聲道:
“光陽啊,看見了吧?這就是你的‘臺面兒’!
從屯子到縣里,再到市里,甚至部隊那頭……
今天這場面,老少爺們兒算是開了眼,也明白了。往后啊,這靠山屯的天,塌不下來!
有你陳光陽在,有這么多硬實的關(guān)系在,咱屯子的好日子,長著呢!”
陳光陽哈哈一笑,“放心吧,王叔,爭取讓咱們靠山屯所有人,全都牛逼!”
就在這時候,宋鐵軍抱著肚子走了過來。
“光陽啊,不太對勁兒,這一個禮包咋這么多錢呢?”
一邊說著,宋鐵軍遞過來一個大紅包。
紅包里面是厚厚的一沓大團結(jié)。
宋鐵軍開口說道:“大團結(jié)上每一張都做了記號,而且還有一張紙條?!?/p>
陳光陽接過來紙條一看,就看見了紙條上面的字體:“沈主任,工作上的事兒,就拜托你了!”
這句話說的莫名其妙,到底是啥意思?
就在陳光陽詫異的時候。
夏紅軍那吉普車去而復(fù)返,只不過表情更加嚴(yán)肅了起來。
看見了陳光陽就皺眉說道:“光陽,有人實名舉報,舉報知霜接受賄賂,收了一萬塊錢!”
陳光陽頓時就明白了,這是有人故意要陷害媳婦。
那做了記號的一萬塊錢大團結(jié),就是陷害的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