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紅軍和幾個干事吃得滿嘴油光、
連帶著坐大卡車來的司機也跟著沾光,一人捧了個鼓囊囊的鋁飯盒。
夏紅軍打著飽嗝兒,拍著滾圓的肚皮,對陳光陽笑道:“光陽啊,你們靠山屯這日子,是越過越紅火了!”
陳光陽咧嘴笑:“夏書記,我們還得努力??!”
“行!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夏紅軍又重重拍了下陳光陽的肩膀,招呼著眾人上車。
司機發(fā)動引擎,綠皮大卡在雪地里“吭哧吭哧”地調(diào)頭,車斗里幾個干事還不時朝陳光陽揮手。
臉上都帶著滿足的紅光。
直到卡車尾燈的紅點消失在屯子口的黑暗中。
陳光陽才搓了搓凍得有些發(fā)木的臉,端著那個沉甸甸、油乎乎的盆。
轉(zhuǎn)身往自家亮著燈火的院子走去。
盆里是特意留出來的菜,還有幾塊特意揀出來的好肉。
推開屋門,一股暖烘烘的奶香混著淡淡的藥草味撲面而來,驅(qū)散了外面的寒氣。
大奶奶坐在炕沿邊,正用一個粗瓷小碗給炕頭襁褓里的小兒子喂著溫奶粉,嘴里“哦哦”地哄著。
媳婦沈知霜半靠在摞起的被垛上,蓋著厚厚的棉被,臉色還有些生產(chǎn)后的蒼白,但精神頭看著好了不少。
她懷里抱著剛吃過奶、睡得正香的小閨女,輕輕拍著。
三小只則擠在炕梢的桌子上,就著油燈的光,腦袋湊在一塊兒,小聲地寫寫畫畫。
“回來了?”沈知霜抬起頭,聲音帶著點產(chǎn)后特有的綿軟和沙啞。
眼神落在陳光陽手里的盆上,“都送走了?夏書記他們吃得還順口?”
這是剛才大果子過來時候和媳婦說的,夏書記他們來了。
“順口!那叫一個順口!”
陳光陽把盆放在靠墻的矮柜上,脫掉帶著寒氣的外套。
湊到炕邊,先探頭看了看媳婦懷里的閨女,又瞅了瞅大奶奶喂著的兒子,倆小家伙臉蛋都紅撲撲的,睡得安穩(wěn)。
他這才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抓起媳婦露在被子外頭的一只手。
“走了,夏書記那肚子,我看都快趕上咱家二虎了!”
陳光陽嘿嘿一笑。
沈知霜低頭看著懷里睡得香甜的小女兒,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淺淺的陰影。
“光陽,”她聲音輕輕的,帶著點猶豫,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女兒細軟的頭發(fā)。
“夏書記臨走前……是不是又提我公社主任和書記那事兒了?”
陳光陽臉上的笑意頓了頓,點點頭:“嗯,提了一嘴。說任命書早就備著了,就等你出了月子,身體養(yǎng)好了,隨時可以去公社報到?!?/p>
沈知霜沉默了好一會兒,屋里只剩下大奶奶喂奶粉時湯匙碰碗的輕微脆響,以及三小只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她抬起頭,眼里是濃濃的掙扎和心疼,目光在兩個襁褓間流連。
“光陽……”她聲音更低了,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
“你看,倆孩子……都還這么小,貓兒似的。尤其是這小丫頭,身子骨看著不如她哥結(jié)實。我……我這心,就跟油煎似的。
公社那邊,一大攤子事,幾個大隊都看著,肯定忙得腳打后腦勺。
到時候,我這一去,一天到晚不著家,娃餓了咋整?哭了鬧了咋整?
有個頭疼腦熱,大奶奶一個人……哪能顧得過來?”
她越說聲音越小,眼圈微微泛紅:“這公社主任……要不,要不……咱跟夏書記說一聲,算了吧?
我還是……還是就在咱靠山屯,當(dāng)這個大隊長,離得近,照應(yīng)家里也方便。等孩子再大點,能離手了,再說……”
炕梢的三小只不知何時停下了筆,都扭過頭來,三雙亮晶晶的眼睛齊刷刷地看著爹媽。
大龍穩(wěn)重些,只是安靜地看著。
二虎眨巴著眼,小雀兒則下意識地揪住了自己的小辮子。
陳光陽沒立刻說話,只是把媳婦的手握得更緊了。
他知道媳婦不是沒擔(dān)當(dāng)?shù)娜?,更知道她不是不稀罕那個位置。
從知青隊長到公社副書記、再到如今板上釘釘?shù)墓鐣浖嬷魅巍?/p>
每一步都有她的心血和魄力,大棚從無到有,她頂著大肚子在泥地里摸爬滾打,那股子不服輸?shù)捻g勁,他比誰都清楚。
她此刻的退縮,全是因為懷里這兩團軟乎乎、離不得娘的小東西。
“媳婦,”陳光陽開口,聲音低沉而沉穩(wěn),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
“我知道你擔(dān)心啥。倆崽子小,離不得娘,這理兒我懂。
可這機會,是咱靠山屯老老少少拿命拼出來的,是你頂著大肚子在大棚里一腳泥一腳水干出來的!更是夏書記頂著壓力,硬是給你撐腰定下來的!
多少人眼巴巴瞅著,多少人等著看咱靠山屯、看你沈知霜的笑話呢?咱要是這時候縮了,前頭的那些汗、那些累、那些咬牙挺過來的難,不都白費了?”
他挪了挪身子,湊得更近些。
看著媳婦的眼睛:“家里頭,你甭?lián)?。大奶奶是老了,可身子骨硬朗,帶孩子有?jīng)驗。
再者說,咱這是冬天!冬天好啊媳婦!奶擠出來,用干凈瓶子裝了,放外頭雪堆里埋著,那就是天然的大冰柜!
啥時候娃餓了,熱一熱就能喝!比夏天強多了!等到夏天,天熱了,奶存不住,那才真麻煩。可那會兒,咱家這挎斗摩托不是現(xiàn)成的?”
陳光陽眼睛一亮,拍了拍炕沿:“我就教你騎摩托!那玩意兒好學(xué),比自行車穩(wěn)當(dāng)!
到時候你早上騎著去公社,晌午頭要是沒啥緊急事兒。
突突突十幾分鐘就能騎回來一趟,看看娃,喂喂奶,再回公社都趕趟!
晚上回來也快!比靠腳走、靠騾子車快不知道多少倍!公社到咱屯子這點路,算個啥?”
“騎……騎摩托?”
沈知霜被他說得一愣,下意識地看向窗外,仿佛能看到那輛停在院角、沾著泥雪的挎斗摩托。
那大家伙,突突起來動靜老大,看著挺唬人。
“對!就咱家那挎斗!”
陳光陽肯定地點頭,帶著點豪氣,“挎斗里鋪上軟乎墊子,夏天還能給娃遮陽擋風(fēng)!
你騎著,那就是咱東風(fēng)縣頭一份兒的女干部!多尿性!
誰看了不豎大拇指?再說了,家里還有我呢!我陳光陽再不濟,看顧好自家媳婦孩兒,那是頂天立地的本分!
硫磺皂廠、車隊那些事,我安排好,白天多抽空在家盯著,保準(zhǔn)不讓倆小的、不讓大奶奶累著!”
這時,炕梢的二虎忍不住了,小炮彈似的跳下炕。
光腳丫子“啪嗒啪嗒”跑到炕頭,扒著炕沿,仰著小臉看著他媽:“媽!你去當(dāng)大官兒吧!可厲害了??!
騎大摩托!突突突!多帶勁啊!我和大哥、小妹幫你看著小弟弟小妹妹!我給他們抓螞蚱玩!”
大龍也走過來,小大人似的認真說:“媽,你放心。我和二虎、小雀兒都大了,能幫大奶奶干活,也能哄弟弟妹妹。
你在公社好好干,給咱家爭光,給靠山屯爭光?!?/p>
這孩子,把平時大人說的話都記心里了。
小雀兒沒說話,只是湊到沈知霜身邊。
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弟弟妹妹的小臉蛋。
然后抬起頭,大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沈知霜,用力點了點頭。
那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和支持。
大奶奶喂完最后一口奶粉,把空碗放到一邊,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帶著歷經(jīng)滄桑的平靜:
“知霜啊,老婆子我還沒到動不了的地步。
看孩子這活兒,熟門熟路。
光陽說得在理,冬天奶能存住,夏天有摩托。
你這孩子,心氣兒高,能耐大,窩在屯子里管大隊,屈才了。
公社那一大攤子,是難,可也是組織上信得過你,是咱靠山屯老少爺們拿臉面給你掙來的前程!該扛就得扛起來!別怕,家里頭有我們呢!
你只管往前頭奔!孩子,我給你看得妥妥帖帖的,少不了一根頭發(fā)絲兒!”
家人的話,一句句,像溫?zé)岬娜?,沖刷著沈知霜心底的冰碴和猶豫。
丈夫的條理分明、解決實際困難的法子,孩子們的懂事和支持,大奶奶的擔(dān)當(dāng)和鼓勵。
讓她心頭那股被母性本能壓下去的事業(yè)火苗,又“呼”地一下重新燃了起來,燒得她心口發(fā)燙。
她想起自己帶著社員在大棚里揮汗如雨的日夜。
想起面對張茂才誣告時的不屈和憤怒。
想起夏紅軍背后沉甸甸的信任和期待。
是啊,這位置,不僅僅是權(quán)力,更是責(zé)任,是機遇。
是她沈知霜證明自己價值、帶著靠山屯乃至整個解放公社走向更好明天的舞臺!
為了這個,她和光陽,和靠山屯的鄉(xiāng)親們,付出了太多太多,怎么能因為眼前的困難就輕言放棄?
沈知霜深吸一口氣,那股熟悉的、帶著韌勁的堅定重新回到了她的眼底。
她反手緊緊握住陳光陽粗糙的大手,仿佛汲取著力量。
目光掃過圍在身邊的丈夫、孩子和大奶奶,最終重重地點了頭,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和有力:
“好!我去!”
她低頭親了親懷中小女兒柔嫩的額頭,又看了看襁褓里睡得香甜的兒子,眼神溫柔而充滿力量。
“等出了月子,身子養(yǎng)利索了,我就去公社報到!
冬天存奶,夏天…我就學(xué)那挎斗摩托!”
她說著,嘴角終于揚起一個釋然而又充滿斗志的笑容,“家里……就交給你們了!”
陳光陽看著媳婦眼中重新燃起的亮光,那光芒比油燈還要暖,還要亮。
他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帶著如釋重負的暢快和驕傲。
他知道,那個敢想敢干、能頂半邊天的媳婦,又回來了!
“這就對了!”他用力回握媳婦的手,“咱家沈主任,指定行!”
三小只歡呼起來,二虎更是學(xué)著摩托的聲音“突突突”地在炕上蹦跶。
大奶奶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輕輕拍著襁褓。
屋里暖意融融,電燈的光暈溫柔地籠罩著一家人。
窗外是靜謐的冬夜和厚厚的積雪。
而新的征程,已在溫暖的燈火下定下了起點。
陳光陽也吐了一口氣。
從今天開始,媳婦當(dāng)官,家里面五個崽子,自己打獵經(jīng)商。
這他媽小日子不過得起飛起來。
自己都他媽白重生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