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啥歇!越歇越冷!”
陳光陽喘著粗氣,斷然拒絕,“抱緊了!別亂動!”他甚至還把她往上顛了顛,讓她趴得更穩(wěn)當(dāng)些。
風(fēng)雪似乎更大了,天地間一片混沌。
陳光陽背著媳婦,像一艘在白色怒海中頑強(qiáng)航行的小船。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嘴里呼出的白氣很快凝結(jié)在眉毛和鬢角,結(jié)成了細(xì)小的冰晶。
額頭上滲出的汗水順著臉頰流下,在冷風(fēng)里變得冰涼。
腳下的路仿佛沒有盡頭,只有無盡的雪白和黑暗。
沈知霜把臉埋在他背上,聽著他粗重的喘息和有力的心跳,感受著他每一步的艱難,眼淚再也忍不住,無聲地滾落下來,浸濕了他后背一小片棉襖。
不是冷的,是心疼的,也是暖的。
她悄悄抬起一只手,用袖子小心地擦了擦他鬢角凝著的汗珠和冰碴。
“傻老爺們兒…”她帶著濃重的鼻音,在他背后嘟囔了一句,聲音輕得像羽毛,被風(fēng)吹散。
她更緊地?fù)ё×怂牟弊?,把自己整個兒貼在他背上,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力氣和溫暖都傳遞給他。
陳光陽似乎感覺到了什么,腳步頓了一下,隨即又更沉穩(wěn)有力地邁了出去。
他沒回頭,只是托著媳婦腿彎的手臂,又收緊了幾分。
如今重生回來夸一年了。
有媳婦在身邊,真好!
不知又走了多久,靠山屯那熟悉的、被零星燈火點(diǎn)綴的黑黢黢輪廓終于近了。
屯子里靜悄悄的,大部分人家都睡了。
只有幾戶的煙囪還冒著若有若無的白氣,很快被風(fēng)吹散。
陳光陽的腳步明顯快了起來,咬著牙,幾乎是扛著最后一股勁兒。
踩著幾乎沒過小腿肚子的積雪,終于踉蹌著拐進(jìn)了自家那條熟悉的小道。
剛走到院門口,還沒等陳光陽伸手去推那扇虛掩著的、落滿雪的木板院門,一陣壓抑著的、帶著興奮的嬉鬧聲就隔著院墻傳了出來。
“大哥!看我雪球!嘿!”
“二虎你賴皮!專打臉!”
“小雀兒快跑!李錚哥掩護(hù)你!”
“噓……小點(diǎn)聲兒!別吵醒弟弟妹妹和大奶奶!”
陳光陽和背上的沈知霜同時一愣。
陳光陽喘勻了一口氣,輕輕推開院門。
昏黃的燈光從堂屋窗戶透出來,在潔白的雪地上投下一片暖融融的光暈。
院子里,積雪被精心掃出了幾條小道。
空地上堆了三個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雪人,插著樹枝當(dāng)胳膊,扣著破草帽。
此刻,大龍、二虎和小雀兒三個孩子,正穿著厚厚的棉襖棉褲,戴著狗皮帽子。
臉蛋凍得通紅,像三個不知疲倦的小雪球,在雪地里追逐打鬧,互相扔著雪團(tuán)。
李錚站在稍遠(yuǎn)一點(diǎn)靠近倉房的地方,手里也攥著個雪球,臉上帶著難得的輕松笑意,正“指揮”著小雀兒躲避二虎的“攻擊”。
他肩頭落了層薄雪,顯然也玩了有一會兒了。
這景象,像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進(jìn)了陳光陽被風(fēng)雪凍得發(fā)僵的心窩子。
瞬間驅(qū)散了所有的疲憊和寒意。
他背著媳婦,就那么靜靜地站在院門口。
風(fēng)雪在他身后嗚咽,院子里是孩子們無憂無慮的笑鬧和徒弟沉穩(wěn)可靠的身影。
沈知霜也抬起頭,看著這一幕,眼里的淚光還沒干,嘴角卻已經(jīng)不自覺地上揚(yáng)。
“爹!媽!”眼尖的二虎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他們。
手里的雪球“啪嗒”掉在雪地上,像個小炮彈似的沖了過來,“你們可算回來啦!”
大龍和小雀兒也立刻停下打鬧,歡呼著跑了過來:“爸!媽!”
李錚趕緊拍掉肩上的雪,快步迎上:“師父!師娘!你們…走著回來的?”
他看到了陳光陽額頭的汗冰和沈知霜凍得發(fā)白的臉。
還有兩人身后空蕩蕩的雪路,立刻明白了什么,眼神里滿是擔(dān)憂和心疼。
“嗯吶,車胎爆半道上了。”
陳光陽放下媳婦,腳踩在自家院子的雪地上,心里那叫一個踏實(shí)。
他揉了揉撲到腿邊的二虎那凍得冰涼的腦袋瓜,又拍了拍大龍的肩膀。
最后把小雀兒抱起來顛了顛,“咋還不睡?這都啥時辰了?”
“等你們呀!”二虎搶著說,小臉興奮。
“李錚哥帶我們堆雪人,打雪仗!可好玩了!”
“李錚說你們快回來了,我們就等等。”大龍比較沉穩(wěn),解釋道。
小雀兒摟著陳光陽的脖子,奶聲奶氣地問:“爸,鐵軍嬸嬸生小孩了嗎?好看不?”
“生了,生了!母女平安!小丫頭嗓門亮著呢,隨她媽!”
陳光陽哈哈一笑,胡子茬上掛著的冰碴子都跟著顫,“好看,跟你一樣好看!”
沈知霜也笑著摸了摸小雀兒的臉蛋:“嗯,可俊了?!?/p>
“行了,外頭賊拉冷,趕緊都進(jìn)屋!”
陳光陽放下小雀兒,招呼著。
李錚趕緊上前幫師娘拍打身上沾的雪沫子。
“師父,車擱哪兒了?我明天一早就去推回來?!崩铄P問道。
“就扔道邊壕溝沿上了,用草蓋了蓋。天亮了再說,凍不死它!”
陳光陽擺擺手,推開了堂屋厚重的棉布門簾。
一股暖烘烘的、混雜著奶香、炕煙味和淡淡草藥氣息的熱浪撲面而來。
瞬間包裹了凍透的兩人。
灶膛里的火壓著,但余溫還很足,堂屋里暖融融的。
大奶奶那屋門關(guān)著,老太太估摸著也睡下了。
王大拐家送來的暖水袋,被李錚細(xì)心地灌滿了熱水,用厚布包著,放在里屋門邊的小板凳上,散發(fā)著微弱的熱氣。
陳光陽和沈知霜輕手輕腳地掀開里屋的棉門簾。
炕燒得滾燙,三小只原來的位置空著,顯然是去院子里玩了。
炕梢,并排擺著兩個小小的襁褓。
龍鳳胎小家伙睡得很沉,小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紅潤安詳,呼吸均勻。
借著窗外雪地反射進(jìn)來的微光,能看到男娃的眉眼像陳光陽,粗獷些,女娃則更像沈知霜,秀氣些。
旁邊還放著兩個奶瓶,里面剩著一點(diǎn)溫?zé)岬哪痰鬃印?/p>
看著兩個小家伙睡得香甜,一路的驚險和疲憊仿佛都值了。
陳光陽和沈知霜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濃濃的暖意和安心。
“快上炕暖和暖和!”沈知霜推了丈夫一把,自己也趕緊脫掉凍得硬邦邦的棉鞋。
陳光陽低頭一看,媳婦的棉襪子都濕透了,腳踝凍得發(fā)紅。
他立刻蹲下身,不由分說地抓住媳婦一只冰冷的腳丫子。
塞進(jìn)自己熱乎乎的懷里捂著,另一只手又去抓另一只。
“哎呀!涼!”沈知霜低呼一聲,想往回縮。
“涼才給你捂!別動!”陳光陽瞪了她一眼,大手死死捂著那雙冰冷的腳,用自己胸膛的熱度去暖。
沈知霜看著他胡子拉碴、一臉疲憊卻無比認(rèn)真的側(cè)臉,心里又酸又軟,任由他捂著。
外屋地傳來李錚低聲哄三小只洗漱的聲音,還有舀水倒進(jìn)盆里的嘩啦聲。
陳光陽聽著,心里無比熨帖。
這小子,是真把這兒當(dāng)家了,把三小只當(dāng)親弟妹護(hù)著了。
好不容易把媳婦的腳捂熱乎了,陳光陽才爬上炕。
沈知霜累壞了,幾乎是沾枕頭就睡著了,發(fā)出均勻綿長的呼吸。
陳光陽卻還惦記著事兒,聽著窗外風(fēng)聲漸小,雪似乎停了。
他腦子里轉(zhuǎn)著程大牛逼的話:“活鯽瓜子熬湯…最下奶…”
宋鐵軍剛生完,又在醫(yī)院折騰一番,奶水估計也費(fèi)勁。
二埋汰那個憨貨,高興傻了,肯定想不起來這茬兒。
作為大哥,這事兒他得想著。
他輕輕起身,湊到炕梢,借著微光又看了看兩個熟睡的小家伙,心里一片柔軟。
然后才躺回媳婦身邊,把她往自己懷里摟了摟,下巴蹭了蹭她的發(fā)頂,也沉沉地睡了過去。
……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慘白的日頭像個凍硬的蛋黃,有氣無力地掛在天邊,沒啥熱乎氣兒。
風(fēng)停了,屯子里一片死寂,積雪壓得房檐下的冰溜子又粗壯了一圈。
陳光陽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沒驚動身邊熟睡的媳婦和炕梢的孩子們。
他剛穿好厚棉褲,堂屋就傳來極輕微的、收拾家伙的動靜。
他掀開棉門簾一看,李錚已經(jīng)在外屋地等著了。
小家伙顯然也剛起不久,鼻頭凍得有點(diǎn)紅,但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兩顆燃著的炭火。
他肩上扛著那根熟悉的、帶著尖頭的冰镩子,胳膊彎里挎著大抄網(wǎng)抄羅子。
腰上纏著盤好的、浸過桐油的粗麻繩,裝備得利利索索。
“師父!”李錚壓低聲音,帶著點(diǎn)雀躍。
“嗯,走。”
陳光陽沒廢話,麻利地套上最厚的羊皮襖,扣上狗皮帽子,把帽耳朵系緊。
又從門后拎起一個空的大柳條筐。
師徒二人掀開棉門簾,一股刺骨的寒氣瞬間灌進(jìn)來。
兩人一前一后,腳步輕快地走進(jìn)了院子里冰冷的晨光中。
腳下的積雪凍實(shí)了,踩上去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脆響。
大屁眼子和小屁眼子聽到動靜,從狗窩里鉆出來,抖著毛上的霜,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嗚咽,想跟著。
“回去!看家!”
陳光陽低聲喝了一句。
兩條狗嗚咽兩聲,老實(shí)地縮回了窩里。
屯子里的路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白茫茫一片。
只有零星幾戶人家的煙囪開始冒起淡淡的炊煙,像給這凍僵的天地呵出幾口微弱的氣息。
師徒二人沉默地走著,嘴里呼出的白氣拉得老長,很快消散在冰冷的空氣里。
陳光陽緊了緊狗皮帽子的帽耳朵,眼睛像鷹隼一樣掃視著前方被積雪覆蓋的田野。
“師父,還去水庫那邊?。俊崩铄P在后面問,聲音不大,被空曠的雪原吸走了不少。
“嗯,就那兒。水深,往年這時候鯽瓜子厚實(shí)?!?/p>
陳光陽頭也不回,聲音悶在圍脖里,帶著老獵人特有的篤定。“麻溜點(diǎn),趕早口!”
兩人加快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屯子南邊那片被厚厚積雪覆蓋的冰泡子走去。
每一步都踩得異常踏實(shí),鞋底碾過雪殼子的“咔嚓”聲在寂靜的清晨格外清晰。
冰镩子的尖頭在李錚肩頭隨著步伐一下下輕顫,反射著清冷的晨光。
陳光陽心里盤算著。
撈它個二三十斤巴掌寬的大鯽瓜子,一半給宋鐵軍熬湯下奶,剩下的給媳婦也補(bǔ)補(bǔ)身子。
這冰天雪地的,沒啥比一碗熬得奶白滾燙的鯽魚湯更能暖身養(yǎng)人了。
這趟,必須得撈夠本兒!
他緊了緊握著抄網(wǎng)柄的手,腳下的步子邁得更大了。
李錚悶頭緊跟,小臉繃緊,眼神里全是認(rèn)真,像個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小戰(zhàn)士。
師徒倆的身影,在無垠的雪原上,朝著那片藏著希望的冰面,堅(jiān)定地前進(jìn)。
很快,那片被雪覆蓋的冰泡子就出現(xiàn)在眼前。
冰面像一塊巨大的、蒙塵的鏡子,反射著慘白的天光。
陳光陽站在岸邊,瞇著眼掃視了一圈,選定了一處離岸邊稍遠(yuǎn)、靠近一叢枯蘆葦蕩的位置。
那里水深,水流相對平緩,是鯽魚喜歡扎堆的地方。
“就這兒!”
陳光陽放下柳條筐,用腳踢開冰面上的浮雪,露出底下堅(jiān)硬光滑的冰層。
李錚立刻把肩上的冰镩子頓在地上,雙手緊握镩柄,擺好了架勢。
陳光陽也放下抄網(wǎng),走過來幫他把穩(wěn)方向。
冰镩子那尖利的镩頭對準(zhǔn)冰面,在師徒倆默契的發(fā)力下,“噗嗤”一聲,狠狠扎了進(jìn)去!
“嘿!”李錚低喝一聲,雙臂肌肉賁起,腰胯用力,開始像推磨一樣轉(zhuǎn)動镩柄。
冰屑如同白色的碎玉,隨著镩頭的旋轉(zhuǎn)“刷刷”地飛濺出來。
落在兩人的棉褲和鞋面上。
冰镩子發(fā)出沉悶有力的“嚓嚓”聲,像在啃噬著堅(jiān)硬的骨頭。
陳光陽在一旁穩(wěn)穩(wěn)扶著镩桿,感受著冰層傳來的震動,不時指點(diǎn):“下镩要穩(wěn),吃住了勁兒再轉(zhuǎn)……對,就這感覺,別晃悠……再往下,快透了!”
李錚咬著牙,鼻尖上沁出了細(xì)密的汗珠,在冷冽的空氣里瞬間變得冰涼。
他按照師父的指點(diǎn),調(diào)整著力度和角度。冰洞一點(diǎn)點(diǎn)加深,冰屑越堆越高。
終于,“嘩啦”一聲輕響,一股帶著水腥氣的寒意猛地從洞口涌出,最后一層薄冰被徹底鑿穿!
一個臉盆大小的冰窟窿出現(xiàn)在眼前,清澈冰冷的庫水晃動著,映出師徒倆凍得發(fā)紅的臉。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