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簾落下,與外界隔絕開來。
林川坐在榻邊,看著阿茹昏沉睡著的模樣。
“明知風(fēng)雪肆虐,偏要在坡上死等,你這丫頭……”
他低聲嘆了口氣,“真要有個三長兩短,那么多族人怎么辦?”
思緒不由自主地飄遠(yuǎn),落在了如今的北疆局勢上。
自從蒼狼部一戰(zhàn)覆滅,曾經(jīng)被他們盤踞數(shù)十年的幾處草原要地,包括水草豐美的七里灣、扼守漠南通道的飲馬泉、以及靠近黃河渡口的長生坡,如今已盡數(shù)被血狼部收入囊中。
以改名后的雷霆灣為起點(diǎn),自北境荒漠往黃河沿岸,再延伸至陰山一線,二十多個規(guī)模在千人以上的狼戎部族,三四個還在猶豫,其余部族早已悉數(shù)歸附血狼部,奉阿茹為草原共主。
血狼部的崛起速度之快,超出了許多人的預(yù)料,也埋下了隱患。
蒼狼部主力盡喪,但大王子阿都沁卻失蹤。
清掃戰(zhàn)場時,翻遍了尸山血海,也沒能找到他的尸體。
此后便有了各種傳聞。
有人說曾在漠北見過一個酷似阿都沁的人,混在一個達(dá)靼部落里;
也有人說他重傷之下,死在了無人問津的荒原上,連尸骨都被狼群啃食干凈。
林川其實(shí)并不在意阿都沁是死是活。
活著,不過是多了個對手;死了,也不過是少了個潛在的禍患。
但他心里清楚,阿都沁活著的可能性極大。
就像當(dāng)初被打敗的黑狼部,殘余勢力倉皇逃去關(guān)外,曾試圖向女真黑水部借兵復(fù)仇。
卻拒絕后便沒了消息。
年中耶律提透露過,黑狼部似乎又在暗中與女真白山部、靺鞨部接觸。
至于具體什么情況,他就不知道了。
不管是耶律提真不知道,還是故意隱瞞,林川都不意外。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北方地廣人稀,雖戰(zhàn)爭頻繁,但要說讓一個部族真正消亡,也不容易。
只要還有殘部留存,就總有卷土重來的念頭。
黑狼部如此,蒼狼部若有余孽,想必也會如此。
阿茹不是沒意識到這一點(diǎn),她幾次提出,想派精銳騎兵深入漠北,尋找阿都沁的蹤跡,斬草除根,都被林川阻止了。
他太清楚塞北的遼闊與荒涼。
戈壁、草原、荒漠交織,別說只是幾千人的殘部,便是數(shù)萬人的部族遷徙到某個隱秘的河谷或綠洲,也能藏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蹤跡難尋。耗費(fèi)大量人力物力去搜尋,實(shí)屬下策。
與其被動搜尋,不如主動布局。
他此次率軍從石門關(guān)返回青州,沒有選擇走相對安穩(wěn)的西梁山,反而繞了遠(yuǎn)路,選擇走北線過雷霆灣,正是另有考量。
一來,是想掩人耳目,減少不必要的麻煩;
二來,他想借著這次機(jī)會,把之前提及的狼戎大汗計劃再落實(shí)一下。
很長一段時間,他心里一直在琢磨這件事。
要扶持阿茹成為狼戎大汗,整合所有歸附的狼戎部落,眼下來看問題不大。
但如何讓他們既能為林川所用,又無反噬之虞,才是其中的關(guān)鍵。
這幾個月來,與羌人打交道的過程,讓林川有了些新的想法。
說到底,就是八個字:和而不同,休戚與共。
正想著,一聲細(xì)碎的呻吟鉆入耳中。
“好熱……”
林川抬眼望去,呼吸驟然一窒。
阿茹在昏睡中蹙著眉,領(lǐng)口已被她無意識扯開大半,露出的一片雪白在炭火微光下泛著光,晃得人眼暈。
他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
數(shù)月戎馬倥傯,孤枕難眠,此刻驟見這般景象,渾身血液瞬間涌向頭頂。
那夜在浴缸里的記憶突然翻涌上來。
她溫?zé)岬氖直蹚谋澈蟓h(huán)住他的腰,柔軟貼著他的脊背,呼吸灼熱。
彼時他已瀕臨失控,但終究硬生生將那份沖動壓了下去。
不是不想,更不是故作清高。
他太懂阿茹的性子。
那份刻在骨血里的倔強(qiáng),是草原女子的魂。
既然她擲地有聲說過此生歸他,便絕不會有半分動搖。
可這份堅定,恰恰是他最不能辜負(fù)的東西。
他要的,不是一個蜷在身下的溫順伴侶。
他要把她推上更高的地方,讓她成為能在草原上俯視群雄的女王。
她有這份潛質(zhì)——聰慧、果決、堅韌,讓族人誓死追隨。
缺的只是統(tǒng)御各部的權(quán)勢、震懾四方的威望,以及獨(dú)當(dāng)一面的格局。
這些,他必須親手為她鋪就。
幫她坐穩(wěn)狼戎大汗之位,整合散落的部族,讓她手握實(shí)權(quán)。
讓所有部族都不敢再輕視這位女首領(lǐng)。
可若是現(xiàn)在就淪陷……
林川閉了閉眼,強(qiáng)行將目光從那片雪白上移開。
一旦跨出那步,就會變成牽絆。
阿茹或許會磨掉鋒芒,沉溺于兒女情長,最終不過是成為一個依附于他的女子。
林川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去端溫水。
再回頭時,眼神已恢復(fù)清明。
他拿起帕子浸入溫水,擰干,然后輕輕擦拭著她的額頭、脖頸、臂彎。
“再忍一忍,燒退了就不熱了……”
他低聲說道。
他要等。
等她站在草原之巔。
等她成為無人敢小覷的女王。
昏沉中,阿茹只覺得渾身燥熱難當(dāng)。
意識像是被裹在一團(tuán)烈火里,混沌不堪。
忽有一縷清涼從額間蔓延開來,驅(qū)散了些許灼痛感,讓她混沌的意識有了一絲清明。
那清涼持續(xù)不斷,順著額頭、脖頸緩緩散開,舒服得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
睫毛輕輕顫動,眼皮沉重得厲害。
在那股清涼的牽引下,阿茹緩緩睜開了眼。
視線模糊,只能隱約看到一個身影俯身在榻邊,讓她莫名安定。
視線漸漸聚焦,她才看清是林川。
他正拿著帕子,握著她的手,給她擦拭手心。
意識徹底回籠的瞬間……
昨日在雪地里等待的焦灼、看到林川時的狂喜,以及昏迷前的不安,盡數(shù)涌上心頭。
她怕這片刻的相見又是轉(zhuǎn)瞬即逝,怕他處理完事務(wù)便即刻啟程。
更怕自己這副模樣,他不喜歡。
幾乎是本能驅(qū)使,她用力抬起手,緊緊攥住了林川的手腕。
“大人……”
她微弱地叫了一聲。
林川的動作一頓,抬頭看她。
“醒了?”他笑了起來,反手握住她的手,“安心躺著,我不走?!?/p>
簡單的四個字,像一顆定心丸,讓阿茹瞬間松弛下來。
攥著他手腕的力道漸漸放緩,但依舊沒有松開,只是閉上了眼,再次陷入昏睡中。
炭火依舊燃燒,帳內(nèi)暖意融融。
他就這般守在榻邊,一夜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