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xù)三天的鏖戰(zhàn),劉清明終于在下班前,敲下了最后一個句號。
初稿,完成了。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感覺整個后背都僵硬了。他拿著那份還帶著打印機余溫的材料,徑直走向了部長辦公室。
整個全國防指的核心組,都籠罩在一種緊繃的氛圍里。
疫情的陰云沒有絲毫消散的跡象。
確診病例的數(shù)字,一天比一天刺眼。
日漸增加的死亡病例,也像一塊塊巨石,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作為防治組的負責人,盧東升的日子并不好過。
劉清明敲門進去的時候,盧東升正對著電話,嗓音里透著一股子深深的果決。
“……一切都聽專家的,我們不建議在這種情況下復課。”
“兒童的免疫能力還不完善,一旦感染,后果不堪設想。”
“我不要傷亡數(shù)字,我只要穩(wěn)定?!?/p>
“再公布一批防治藥物,并保證藥品供應,全市所有藥店實行按需分片購買,歡迎舉報。”
“對,我們會請新聞媒體監(jiān)督?!?/p>
“就這樣吧?!?/p>
劉清明站在門口,本想先退出去。
盧東升卻看到了他,抬手朝辦公室一側(cè)的沙發(fā)指了指,示意他坐下等。
劉清明便依言在沙發(fā)上坐下,靜靜等待。
電話掛斷,盧東升靠上寬大的椅背,整個人仿佛都陷了進去。
他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動作間滿是無法掩飾的疲憊。
“小劉,你自已倒水吧。”
劉清明當真自已起身,從飲水機里接了杯溫水。
盧東升也站起身,拿起自已的搪瓷杯,走到沙發(fā)前。
但他沒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看著窗外灰暗的天色。
“科研組那邊,對于特效藥的研制陷入了瓶頸?!?/p>
他的話語里帶著一絲沉重。
“他們與世衛(wèi)組織下面的防疫署進行了交流,認為至少還要半年,才可能完成突破?!?/p>
“我們面臨的形勢,與你之前的估計,不謀而合?!?/p>
盧東升轉(zhuǎn)過身,看著劉清明。
“小劉啊,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清江省的建議,或許才是我們最正確的選擇。可惜呀……”
一聲嘆息,包含了太多復雜的情緒。
劉清明捧著水杯,平靜地說:“我們已經(jīng)做得夠好了。您還想聽我的建議嗎?”
盧東升的注意力被拉了回來。
“當然。至少目前為止,你的所有建議,都沒有出過錯?!?/p>
劉清明組織了一下語言。
“我建議是,保持目前的防控舉措。最遲到四月底,就會迎來一個轉(zhuǎn)折點。最遲到六月,我們就能取得階段性勝利?!?/p>
盧東升的動作停住了,他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劉清明。
“這么快?”
他的反應很真實。
“我以為,至少還會持續(xù)一年,甚至兩年呢。”
劉清明解釋道:“我一直跟著專家組,聽到他們在交流中,提出的一些觀點。雖然目前看似依然兇險,但增速已經(jīng)放緩。按照他們嚴格計算得出的曲線,差不多就是我以上的觀點?!?/p>
盧東升追問:“為什么專家團沒有直接提出來?”
“樣本還不夠充分,”劉清明說,“他們是想再等等。”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
盧東升緊繃的身體,明顯松弛了一下。
“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p>
劉清明又補充了一句:“還有一個佐證。比我們更早發(fā)現(xiàn)疫情的臨海省,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放緩,也從另一個方向證明了這個判斷?!?/p>
“材料在你那里?”
“在專家組手里,供他們做比對。明天我去問問,能不能拿出一個初步結(jié)論來。”
“好!”盧東升點頭,“明天我等著你的匯報。”
壓在心頭最大的石頭似乎被撬動了一絲,盧東升的心情放松了許多。他的目光落在了劉清明手里的那份材料上。
“你今天來找我,不是為了防疫的事吧?!?/p>
劉清明坦然承認:“部長英明。我最近趁著事情走上正軌,干了一些本職工作,想向您請教一下?!?/p>
盧東升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你在全國防指工作期間搞開小差,還敢拿到我面前,不怕我批評?”
劉清明也笑了:“您批評吧?!?/p>
盧東升笑著搖了搖頭,終于在他旁邊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你工作干得很好,我批評你做什么。說吧,我也正好想換換腦子?!?/p>
劉清明將材料遞了過去。
“那您幫我看看這份材料,有什么不妥之處?!?/p>
盧東升接過材料,首先看到的是標題。
題目過于專業(yè),他卻沒說什么,直接翻開了里面的內(nèi)容。
劉清明給他看,自然不是為了讓他解答專業(yè)問題。
這一點,盧東升心知肚明。
他一目十行地翻看著。
所有專業(yè)的技術(shù)參數(shù)和論證,他都直接跳過,只看當中的行為邏輯和戰(zhàn)略構(gòu)想。
這一看,就讓他看得入了神。
這根本不是一份單純的技術(shù)報告。
這是一套完整的商業(yè)談判策略和行業(yè)前景分析。
還有西方需要華夏市場,但又不愿意培植競爭對手的搖擺心態(tài)。
以及,西方各國并非鐵板一塊,可以分化、拉攏、利用的政治博弈心理……
越是看下去,盧東升內(nèi)心的驚駭就越是強烈。
這根本不像是一個才二十五歲的年輕人能寫出來的東西。
其專業(yè)性,其敏銳性,其復雜性,讓盧東升幾乎以為,這是國院某個頂級智囊團隊,耗費數(shù)月心血精心設計出的一個方案。
與其中的宏大敘事相比,其目地性又是那樣的小。
盧東升不明白其中的利害,但能看出,撰寫者的深深憂慮。
他花了一點時間,來消化這份材料背后的真正用意。
當他基本上想通的時候,他看著劉清明的樣子,已經(jīng)完全變了。
良久,他合上材料,鄭重地放在茶幾上。
“這件事,真得如此必要嗎?”
劉清明點頭:“時機只有一次,而且,我沒有十足的把握?!?/p>
盧東升沉吟道:“技術(shù)掌握在他們手里,會比較復雜 你雖然在材料里考慮到了這一點,但還想推進?”
“他們?yōu)榱双@勝,會對政商界做出一些妥協(xié)。這也是我想推進的一個重要原因。”
盧東升的指節(jié)在膝蓋上輕輕敲擊著。
“你連這個都考慮進去了,不錯。”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思路。
“我現(xiàn)在感覺,有一些信心了。我想從兩個方面,給你一些建議?!?/p>
劉清明立刻拿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和筆,身體微微前傾,做出了傾聽的姿勢。
盧東升很滿意他的態(tài)度。
“第一,我們目前做出了積極參與國際貿(mào)易,并擴大開放、深化改革的姿態(tài)。在這次疫情中,更是廣泛尋求國際合作,既沒有封鎖消息,也沒有隱報瞞報。這會讓你的計劃,更加可信。”
“你的整個計劃,是建立在‘戰(zhàn)略欺騙’的基礎上。那么,一個開放、坦誠、積極融入國際社會的形象,就是最好的偽裝。”
劉清明飛快地記錄著。
盧東升繼續(xù)說:“第二,這件事的關(guān)鍵,在其他地方?!?/p>
“他們是《瓦森納協(xié)定》的最大推手。但是,你要記住,歐盟和美國并不是一個整體,他們有自已的利益訴求。美國想要控制歐洲,同樣也會讓很多歐洲國家心生不滿?!?/p>
盧東升看著劉清明,一字一句地說道。
“前提是,那是華夏真正需要的技術(shù)?!?/p>
這幾句話,與劉清明的中心思想是一致的。
但更加深刻和廣泛。
自已結(jié)合前世的經(jīng)驗,設計出了一個自以為天衣無縫的“大坑”。
他只是從最純粹、最頂層的政治視角,就瞬間洞穿了整個計劃的本質(zhì),并且指出了那個最核心、最致命的要害。
美國人不是傻子
與其設計一個復雜的陷阱,不如坦坦蕩蕩施以陽謀。
讓他們自已去衡量,是嚴控呢還是推波助瀾。
畢竟這是一項還沒有實踐過的新技術(shù)。
就連日本都不看好,美國人會不會目光一致地看到它真正的價值?
這比自已之前的思路,要透徹太多,也高明太多。
難怪岳母吳新蕊,會讓他來向盧東升匯報。
這位在衛(wèi)生部長的位置上看似蹉跎了歲月的領導,其政治智慧和戰(zhàn)略眼光,遠超自已的想象。
“謝謝部長?!眲⑶迕饔芍缘卣f道。
“先別謝,”盧東升擺了擺手,“我還有個忠告?!?/p>
“請您指示。”
盧東升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你的構(gòu)想雖然精妙,但并非不可解。我能看懂,國院的那些專家,也一定能看懂。”
“所以,我的建議就是,不要耍小聰明。”
這句話,讓劉清明心頭一凜。
“把你的所有想法,包括你想挖坑埋人的這個‘戰(zhàn)略欺騙’構(gòu)想,原原本本地、一字不差地寫出來。讓更高層次的人,去幫你判斷,幫你完善。”
“你把自已想得太聰明,也小看了位于金字塔頂端的那些人。你覺得是你在布局,焉知你不是別人棋盤上的一顆子?”
劉清明感覺后背滲出了一層冷汗。
他確實是這么想的。
他想用一份包裝過的技術(shù)報告,去“忽悠”專家組,引導他們得出自已想要的結(jié)論。
現(xiàn)在看來,這個想法何其幼稚。
沒有自已,前世的華夏依然勢不可擋。
自已那點重生帶來的先知,在真正的國家智慧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送走劉清明,盧東升獨自在辦公室里坐了很久。
他坐在沙發(fā)上思索了片刻。
接著站起身走到辦公桌前,他拿起桌上的固定電話,撥出了一個號碼。
電話很快接通。
“老夏,你們代表團的行程確定了嗎?”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
“怎么,你們衛(wèi)生部也要參與進來?”
盧東升靠在椅背上,淡淡地笑了。
“我覺得,我們這次的防疫經(jīng)驗,會讓他們很感興趣?!?/p>
“世衛(wèi)組織也對我們的工作表示了贊賞。在這么大的疫情之下,我們沒有出現(xiàn)社會動蕩,和大規(guī)模的群體事件?!?/p>
他停頓了一下,才緩緩說出最后一句。
“這樣的表現(xiàn),你認為呢?”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嗯,有道理,我們會認真考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