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桑枝:永寧侯這又是在自鳴得意了。
瞧他那副沾沾自喜的模樣!
十之八九,他怕是正為莊氏表露在外的一片赤誠而深深動容呢。
但愿,永寧侯在得知絕嗣藥后,還能心旌搖曳、不能自已。
裴桑枝端坐在雕花木椅上,漫不經(jīng)心地一下又一下?lián)崞揭滦渖媳磺f氏攥出的褶皺,靜靜地等待著下文。
只見,永寧侯繼續(xù)道:“此兩樁事皆關(guān)乎侯府的安危和聲譽,兒子不敢擅作主張,特來請父親示下?!?/p>
裴駙馬蹙蹙眉:“以后,你可休要再提聲譽二字,永寧侯府還有什么聲譽可言?!?/p>
倘若母親在天之靈得見今日永寧侯府的境況,不知會作何感想。是懊悔當年執(zhí)意替他過繼嗣子的決絕,還是怨恨他未能竭盡所能庇佑子孫?
但,不重要。
當年,他拗不過母親。
如今,母親也管不著他。
再說了,永寧侯府的門楣,雖一時蒙塵晦暗,
然,不消多時終,便將拂去陰翳,重現(xiàn)昔日榮光。
他信桑枝。
他也聽公主殿下的。
裴駙馬斂起思緒,指尖輕撫腰間那褪色香囊,細密的針腳已被歲月磨得模糊,錦緞邊緣亦綻開幾縷絲線,又忽地收攏五指,將香囊攥入掌心,面上卻只淡淡道:“你且先說說你的想法?!?/p>
“本駙馬在佛寧寺清修多年,這上京城里的官場風氣、人情往來早已生疏?!?/p>
永寧侯心頭一緊,眼底閃過一絲警覺。
裴駙馬這番話里話外,分明透著要撂挑子做甩手掌柜的意味。
倘若駙馬爺當真袖手旁觀,以他那點微薄情面,恐怕既難以說動大理寺網(wǎng)開一面,更無法令朝中同僚高抬貴手。
屆時非但于事無補,反倒可能讓陛下對永寧侯府愈發(fā)嫌惡。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您曾對兒子說過,您行過的橋比我走過的路還多,嘗過的鹽比我吃過的飯更甚。我不及您,原也是尋常?!?/p>
“您的閱歷和智慧,兒子自愧弗如?!?/p>
“如今正值存亡之際,唯有仰仗父親運籌帷幄,方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帶領(lǐng)永寧侯府轉(zhuǎn)危為安?!?/p>
裴駙馬滿頭黑線,眼角抽了又抽,意味深長道:“你當年真的是拜錯了廟門,討好錯了人,平白多走了數(shù)十年彎路?!?/p>
永寧侯聞言一怔,一時竟未解其意。
他心中明鏡似的,裴駙馬這番話說得陰陽怪氣,字字帶刺,分明暗藏譏諷。
可這弦外之音究竟所指為何,偏生又琢磨不透......
但,他疲憊至極,再無心力深究,只得勉強扯出一絲笑意:“兒子此生最大的福分,便是蒙祖母垂青,得以承歡膝下,繼嗣永寧侯府的香火?!?/p>
“所以,還請父親教教兒子?!?/p>
裴駙馬冷了臉:“本駙馬說了,你且先說說你的想法?!?/p>
“裴謹澄和裴臨允的身后事,你是要風光大辦,還是要準備一副薄棺,挖個土坑,將他們悄無聲息的葬了?”
永寧侯敏銳地察覺到裴駙馬語氣中的不悅,卻只能壯著膽子,硬著頭皮解釋道:“父親明鑒,謹澄這孩子走得實在冤枉,也實在委屈,兒子在他彌留之際曾親口許諾,定要為他風光大葬,讓他體體面面、清清白白地離開人世。”
“那孩子聽完兒子的承諾,這才安心合上了眼......”
“而臨慕……”
“他雖鑄下大錯,然能及時幡然醒悟,不惜以死明志,為永寧侯府保全最后一絲體面,倒也算得上光明磊落?!?/p>
裴駙馬神色復雜,沉吟片刻才緩緩開口:“依你所言,是要將他二人的后事辦得極盡哀榮?”
永寧侯微微頷首,底氣不足道:“這...…已是兒子能為他們兄弟二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p>
裴駙馬像是聽到了極其好笑的事情。
“桑枝,你來替本駙馬說。”
裴桑枝道:“多謝祖父信任。”
旋即,才看向永寧侯:“父親當真以為,這風光大葬......便是二哥三哥九泉之下最惦念之事嗎?”
永寧侯的腰板直了一些:“你此話何意?”
裴桑枝不慌不忙:“二哥走的不安心,也算是死不瞑目,他最放不下的,無非兩件事。一是害他性命的仇家,二是遠在成府的裴春草?!?/p>
“如今,害他喪命的仇人,已經(jīng)前后腳跟他去了,二哥總算能閉上一只眼了。至于另一只眼……”
“不如遣人去成府周旋,許以厚利將春草接回。屆時給她另立身份,改名換姓,與二哥結(jié)個陰親,也好讓他在九泉之下不至孤寒?!?/p>
“反正,裴春草對成尚書父子來說,早已成為燙手山芋,要說服他們放棄,想來并非難事。”
永寧侯失聲:“你想讓春草殉葬?”
“大乾,早已明令廢除了人殉。”
裴桑枝蹙蹙眉,矯揉造作道:“父親在說什么喪心病狂的話。”
“讓她做二哥的未亡人,給二哥守寡便是?!?/p>
“當然,若她當真對二哥情深似海,難忍相思之苦,三兩年后追隨而去,那也是她自己的選擇,外人豈能怪罪我們侯府半分?”
“給了二哥最想要的,喪事風光與否還重要嗎?”
裴桑枝:她可真壞啊。
必須得多做些善事,多去佛寺、道觀添些香油錢。
讓漫天神佛多保佑保佑她這個惡人。
莊氏神色驟變,聲音陡然拔高,急切道:“此事若有一絲風聲走漏,侯府上下怕是要被千夫所指,萬人唾罵!”
“侯爺,此事萬萬使不得??!”
前些時日,她已暗中差遣心腹,將重金求得的絕嗣藥分出一份予了春草。
春草有身孕,那腹中所懷便是成景翊在這世間唯一的血脈。
無論是以子為貴,亦或是物以稀為貴,春草要在這深宅之中站穩(wěn)腳跟,想來已是指日可待之事。
春草素來乖巧懂事,孝順她。
待得來日,她們母女二人便可相依為命,互為倚靠。
裴桑枝攤攤手:“那母親就讓二哥死不瞑目,夜夜入您的夢訴說冤屈吧?!?/p>
永寧侯:裴桑枝還真是出了個讓所有人都不痛快的餿主意。
擺明了,就是反駁他風光大葬的提議。
他都有些不敢聽裴桑枝讓臨慕安息的法子了。
裴桑枝秉承著旁人不痛快,她就痛快的想法,繼續(xù)道:“至于三哥走的踏實又了無遺憾的法子,更簡單了?!?/p>
“投其所好?!?/p>
“既然他心心念念要做這個世子,那就讓他做就是了?!?/p>
“死人嘛,掛個名而已。”
永寧侯怒斥:“休要說胡話,世子之位不是兒戲!”
裴桑枝反唇相譏:“那父親又說什么風光大葬的胡話?!?/p>
“還嫌永寧侯府不夠丟人嗎?”
“非要讓外有人覺得侯府上下都是不變是非的貨色嗎?”
“今日,我就把話撂這了,一副薄棺、一個土坑,就是我所能容忍的極限!”
“如若父親再有異議,那就索性草席一卷,扔去亂葬崗中,任豺狼野犬分食,鴉雀啄骨?!?/p>
“父親別忘了,于大乾有功的裴驚鶴,也不過就是得了個小土堆!”
“荒冢孤墳罷了!”
裴駙馬:“桑枝所言,甚是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