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愿意說,早就和盤托出了,又何必這般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楊二郎目光游移不定,臉上泛起難堪的紅暈,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磕磕絆絆道:“我身體有些隱疾……”
裴桑枝:她真的冒昧了。
楊二郎卻似忽然開了竅,言語間變得利落流暢起來:“正因如此,家母才任由我的夫人遍尋民間偏方?!?/p>
“世家大族里,開枝散葉原就是頭等大事,若能添丁進口,自然算得上大功一件?!?/p>
“況且,我大哥雖妻妾成群,卻連得三個女兒,至今未有兒子。早年間,祖父祖母與父親尚能以緣分未到為由寬慰,可這兩年來催得愈發(fā)急切,對大哥大嫂也頗有怨言?!?/p>
“這般情勢下,我反倒因膝下有子而得了些好處。”
“所以,我對再添子嗣一事并不排斥,只是那湯藥......”
“喝起來真的不對勁?!?/p>
“你們?nèi)嗣佬纳?,不知可否施以援手?!?/p>
榮妄挑挑眉:“那一碗碗養(yǎng)生的補藥倒也不算全然無用,至少治好了你眼高于頂?shù)拿。@張吐不出人話的嘴如今也總算能說出幾句人話了?!?/p>
楊二郎:到底是誰嘴里吐不出人話啊。
在楊二郎苦大仇深的眼神注視下,榮妄言歸正傳道:“這世道講究夫妻同體、休戚與共。若夫君身亡,獨留孤兒寡母在這吃人的世道里掙扎求生,不是明理之人會選的活路?!?/p>
“你方才口口聲聲說你的結(jié)發(fā)妻子欲取你性命?”
“這倒奇了。殺人總要有個由頭。她為何要殺你?”
“除非,殺了你,她能活得比現(xiàn)在更好?!?/p>
說到此,榮妄頓了頓,話音陡然一沉:“難道你們夫妻感情不睦,你動輒對她拳腳相加,惡語相向,將她折磨得生不如死?”
楊二郎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脫口而出道:“絕無可能!”
他聲音發(fā)顫,語速卻極快:“她是我母親的娘家侄女?。∧赣H千挑萬選,又親自教養(yǎng)了整整三年,才為我們定下這門親事。成親以來,我們夫妻雖不敢說蜜里調(diào)油,卻也相敬如賓......”
““我......我頂多是......裝了些......”
“但,絕沒有惡語相向,更沒有拳腳相加?!?/p>
這口天大的黑鍋,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扣在他身上。
他如何擔得起這般沉重的罪名!
榮妄:“那是你寵妾滅妻,讓她心寒,沖動之下生了殺心?”
楊二郎聞言,下意識看向了自己的下半身,苦笑一聲:“就我這種難以為外人道的隱疾,平日里連大夫都不敢多見,恨不得瞞的死死的,怎么可能還會跟妾室胡鬧?!?/p>
“我至今都想不明白,她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p>
“可那股寒意.....”
“毛骨悚然。”
“這種感覺,越來越盛?!?/p>
“榮妄,你幫幫我?!?/p>
“我以后當你們二人的狗……”
榮妄眉頭一皺,沒好氣道:“整日里把“做狗”掛在嘴邊了?!?/p>
“還有,把你那些積攢的仨瓜倆棗都清點妥當,悉數(shù)送給裴五姑娘?!?/p>
楊二郎忙不迭地頷首。
榮妄微微側(cè)首,目光凝在裴桑枝的面容上,長眉輕蹙:“桑枝,以你所見,楊二少夫人為何偏要對他下此毒手?”
裴桑枝眸光微斂,沉吟須臾,忽而抬眸直視楊二郎,眼中精光乍現(xiàn):“楊二公子,我有一事相詢,還望楊二公子如實相告?!?/p>
“否則,我恐怕難以參透尊夫人這番大費周章的玄機?!?/p>
楊二郎拱手一揖:“裴五姑娘反問無妨,在下必知無不言,言無不信。”
裴桑枝暗撇了撇嘴。
話說得這般滿,待會兒怕是要被打臉了。
“楊二公子,尊夫人是不是知道沈三姑娘之死的真相?!迸嵘VΨ啪徴Z調(diào),目光灼灼地逼視著楊二郎。
楊二郎一怔:“沈三姑娘之死?”
“沈三姑娘不是突染惡疾,藥石無醫(yī),暴斃而亡嗎?”
“這不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嗎?”
西移的日光透過醉月軒的雕花窗欞,將斑駁的光影灑落在楊二郎的面容上。
一半浸在細碎躍動的金光里,另一半則隱沒在博古架投下的幽深陰影中。
裴桑枝定定地看著楊二郎,似是想分辨清楚他話里的真假虛實。
“你……”
“平日里,你是不是只顧著裝了?”
見楊二郎眼中流露出貨真價實的震驚,連帶著那對劍眉都顯出幾分茫然,實在不似作偽,裴桑枝一言難盡道。
楊二郎撓撓頭:“隱疾在身,虛張聲勢而已?!?/p>
裴桑枝:誰真問了!
榮妄微斂眉目,思緒輾轉(zhuǎn),漸漸明白了裴桑枝的想法。
“或許,你夫人是真的想除掉你這個礙眼的家伙?!?/p>
旋即,朝著侍立在門邊的無涯道:“去差人邀徐長瀾,就說小爺在醉月軒設(shè)宴款待,請他務必前來。”
隨后又道:“楊二公子,你且在此候著徐長瀾,小爺要同裴五姑娘另尋一處雅間用膳?!?/p>
云霄樓這么大的排場,難不成還尋不出第二間清凈地兒?
楊二郎抬手指向自己,眉頭皺成歪歪扭扭的蜈蚣:“當真要將我獨自撇在此處?”
他害怕呀。
榮妄:“當真?!?/p>
“上京城里誰人不知,這云霄樓的醉月軒乃是小爺我的地界?便是那些勛爵官宦家的子弟,也沒那個熊心豹子膽敢擅闖。你放寬心,在此靜候便是?!?/p>
楊二郎抿了抿唇,終是鼓起勇氣道:“榮妄,可曾有人與你說過?你這般“小爺”來“小爺”去的作派,與那些驟得橫財卻無半分底蘊的暴發(fā)戶里的紈绔子弟如出一轍,平白添了幾分市井流氣。”
“你是大乾的榮國公,三代底蘊,不該如此的。”
榮妄冷笑一聲:“那些養(yǎng)身的偏方,你還是用的少了!”
“再者說,小爺本就是上京第一紈绔?!?/p>
“還是鬼見愁的紈绔!”
想當初,他為了將紈绔子弟的形象扮演的活靈活現(xiàn),特意暗中觀察那些京城浪蕩子的做派,集眾家之短于一身,將那些驕奢淫逸的糟粕學了個十成十,反倒把世家子弟該有的涵養(yǎng)拋了個干凈。這番“去蕪存菁”的功夫,終是讓那些虎視眈眈的皇親國戚們深信不疑。
楊二郎懂什么!
就懂枕邊人捧著藥碗,笑意盈盈地說著,二郎喝藥!
“桑枝!”榮妄輕輕扯了扯裴桑枝的袖子,“我們走!讓這個倒霉催的蠢貨自己在這兒發(fā)霉吧!”
楊二郎啞口無言。
他的確倒霉。
還是個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