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嫣得到了想要的消息,這才緩聲道:“父親總不會甘心,就此形同廢人般了此一生吧?”
“正如父親所言,我終究姓宴。即便我嫁作她人婦,也永遠是宴氏之女,一言一行都與家族聲譽同氣連枝。而父親的仕途名聲,更與我在夫家的地位休戚與共。既如此,女兒自然不愿與父親鬧到撕破臉皮、兩敗俱傷的地步。”
宴大統(tǒng)領:為什么不是他活她死!
宴嫣繼續(xù)道:“所以,父親是否愿意暫且按捺怒火,收起這般如同瘋子般失態(tài)的狂躁,與女兒心平氣和地談一談?”
“您要知道,驚動了旁人,于我并無所謂。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可您‘公正嚴明’了一輩子,若‘毒害發(fā)妻’的真相被撞破,您積攢一生的清譽便將瞬間崩塌。到時候,恐怕等待您的,就不是位極人臣的榮寵,而是一杯鴆酒或三尺白綾了?!?/p>
權衡過所有利弊,宴大統(tǒng)領終于放棄了掙扎。
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氣,帶著滿腔的頹唐,屈從地頷首。
世間萬物,得之皆為軟肋;顧慮一多,便盡是授人以柄的籌碼。
他早該有如此覺悟。
而宴嫣純粹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您看,若父親一開始就肯配合,我們早就是一對‘父慈女孝’的楷模了。宴家這‘其樂融融’的臉面,做給外人看,該多好看?可惜了?!?/p>
宴嫣好整以暇地拭了拭袖口,并無多余言語,只一個眼神示意,暗衛(wèi)當即會意,利落地為宴大統(tǒng)領松了綁。
繩索一松,宴大統(tǒng)領便想一躍而起,遠遠躲開宴嫣。然而他剛一發(fā)力,便是一個踉蹌,沉沉地摔在了地上。
他也不知是迷藥的余效未清,還是宴嫣暗中下的毒在發(fā)作。
宴嫣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
“父親,我勸您安分些。這時候跳得越高,落下來摔得就越慘?!?/p>
宴大統(tǒng)領并未回應,甚至未再看宴嫣一眼。他只是緩緩地扶著桌角,緩緩站起身,尋了把結實的椅子坐下,繼而垂眸,沉默地注視著自身狼狽不堪的衣袍,水珠正沿著衣角滴滴答答地落下,在他腳邊暈開一灘不堪的濕跡。
他半生簡在帝心,權勢煊赫,何曾想過自己會有如此狼狽不堪、尊嚴掃地的一日。
是宴嫣啊……
不……
這還算不上最狼狽。
最狼狽的,是在他少時……
那時,他像個熱衷于偷窺的變態(tài),被母親強拽著,被迫睜大眼睛,豎起耳朵,親眼看他那如巍峨高山般的父親,在榮老夫人面前哭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年;聽醉酒的父親一遍遍訴說著悔意。
父親說,悔不該屈從于孝道,悔不該選擇將就。
他記得,那是個雨季。
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他身上,母親卻不許仆人給他打傘,更不許他閉眼?;馗?,他還得跪在廊檐下的石階上,一遍遍模仿父親的語氣和用詞,聲嘶力竭地咒罵榮老夫人。
只因……
只因府里的老仆常說,他的眼睛和唇形,像極了父親。
于是對母親而言,他惡毒地咒罵榮老夫人,便等同于父親親口斬斷了那份念想。
母親正是要逼著他這活生生的“替代品”,去完成這場殘酷的決裂。
而這扭曲的象征意義,也成了母親唯一的寄托。
他……
他甚至撞見過母親在府外私養(yǎng)著容貌酷似父親的面首。
每當父親與榮老夫人稍有往來……無論公私,母親便會前往外宅,尋那些替身。
母親逼迫那些面首跪在腳邊,痛哭流涕地懺悔、保證,隨后自己再故作大度的“原諒”。
而接下來……
便是些他不愿再回憶的、循環(huán)往復的荒唐劇了。
母親說,這一切,都是父親造成的,怪不得她。
“宴嫣?!毖绱蠼y(tǒng)領深吸一口氣,不著痕跡地挺直脊梁。他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與往常一樣不怒自威,仿佛仍能傲慢地俯瞰對方,而非在此虛情假意地周旋,演一出父慈女孝的戲碼。
可惜,那姿態(tài)終究難掩色厲內荏。
恰時一陣裹挾著春寒的風乘虛而入,爭先恐后地從門縫涌入,吹在他濕透的衣袍上。刺骨的冷意讓他猛地一顫,連聲音都抑制不住地發(fā)起抖來,聽來竟像是怕得帶了哭腔,嗚咽不止。
這顫抖的聲音無比刺耳,宴大統(tǒng)領聞之勃然羞憤。
偏生宴嫣似笑非笑的望著他,他只得將指甲深掐進扶手,借由尖銳的痛楚,才勉強壓制住幾近失控的怒火。
“我已經(jīng)坦言將你母親風寒一事的真相告知于你,那你是不是也應該回答我,我的內力消失到底是一時的,還是徹底的?!?/p>
宴嫣臉不紅氣不喘,答得云淡風輕:“自然是暫時的?!?/p>
“且不說女兒是否當真如此心狠手辣,即便只是為我自己考量,倘若父親的內力徹底無望恢復,我又不給您留點后路,您到時……與我玉石俱焚可如何是好?!?/p>
不就是說謊嗎?
這簡直是宴家兒女與生俱來的稟賦。
用最誠懇的表情、最無害的姿態(tài)、最可憐的語氣,編織天衣無縫的謊言,讓所有人深信不疑,
這本就是他們這一代的看家本領。
無一例外,全是高明的騙子。
“請父親寬心。時機一到,解藥自當奉上。屆時,您便可恢復昔日風采,對外仍是那位以一敵十的統(tǒng)領,對內……也盡可繼續(xù)您那些“慈愛”之舉,比如掌摑,或是掐住兒女的脖頸?!?/p>
過往,宴大統(tǒng)領從不認為如此管教族中后輩有何不妥。
然而此刻,在永寧侯府眾多暗衛(wèi)無聲的注視下,那些平靜無波的眼神卻仿佛化作了無聲的審判,讓他第一次清晰地讀出了其中的鄙夷,也讓他破天荒地,從心底生出幾分滾燙的羞恥來。
“時機一到?”宴大統(tǒng)領強行按下被她牽動的情緒,冷靜地抓住關鍵,“你口中的‘時機’究竟是什么,總得給我一個明確的期限,讓我有所指望。這般漫無目的地空等,終日胡思亂想,只怕漫長的等待會耗盡我的耐心,屆時……我未必還能保持理智,更不敢保證自己會做出什么事來!”
宴嫣挑挑眉:“我可不是那種只給人畫餅,卻不付諸于行動的人。”
“父親放心。”
宴大統(tǒng)領打破砂鍋問到底,固執(zhí)地要索要一個明確的答案:“那是什么時候!”